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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还会跟我开玩笑。有一次在地里锄豆子他突然心血来潮问我:“二小,你说我待你好不好?”
我毫不犹豫回答“好”。
“那你就年年给我放牛吧。”他说。
“我长大后还能老给你放牛?”
“长大就给我住长工呗。”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不,我长大就不给人做工了,我要念书,我是——”不知何时听大人说过的一句俗语突然在我脑海闪现,于是脱口而出,“我是贵人遭磨难哪。”
一句话引得二东家哈哈大笑,回去逢人便说,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人们见了我就问:“二小,你是贵人遭磨难吗?。”
我偏不是贵人,但确确实实是到人间遭磨难来了。
待我最好的头数金忠的大兄哥张生江,他大约四十多岁,打了大半辈子光棍,一个人住在大常家会村最西端的一爿旧院;婆姨早死(也许根本就没娶过婆姨,我不得而知),他无儿无女,种地做饭屋里屋外一把手。他从没对我瞪过一次眼,发过一回脾气,即使我做错什么事,他也不动气,只是和颜悦色地讲清道理。有天在山坡耕地,半前晌他回家喝水,我心血来潮也想学耕地。因我对这位东家毫不惧怕,便七拐八弯粗一犁细一犁胡乱耕起来,好比小学生写字,东倒西歪曲曲扭扭,谁也不和谁挨合。他回来见了啼笑皆非,也只是说:“你真胡闹,人还没有犁拐子高就想耕地,看你耕的像啥。”
晚上回到家,我烧火他和面商量着做饭吃,还常征求我的意见:“咱们吃甚哇,焖米饭还是擀面条?”
我俩就像一对亲父子。
夜里他从不让我去给牛添草,有时我争着去,认为是我份内的事,他就说:“还是我去吧,你在家咽(烧)火——咱这院子野(没有院墙),你会害怕的。”
我就想,龚三红是我后老子,从没有替我添过一回夜草,从没有想到我会害怕,他对我却无微不至关怀。突然又一个奇异的念头从我心头涌起,使我辗转难眠。
生江老汉也还没睡,钻在被窝里担炕沿抽烟,我爬在枕头上对他说:“你这人真好,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好心人。”
他苦笑道:“好心管什么用,还不是光棍一条孤苦一人。”
我趁势接过话茬:“我也是孤苦一人,要不你收我作儿吧,我认你爹,行吗?”
说这话时我神态自若毫无做作,我是经过长时间深思熟虑、诚心诚意的。张老汉却大吃一惊,他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一军将的太猛太急,使他一时无言以对,只是默默抽烟;抽完一袋,在炕沿边“叭叭”磕掉,再装满一袋点着,大半天不言语。
我等急了:“你怎么不吭气,你不愿意,嫌我不够格?你说呀!”
“不行,”他终于脱口而出,“你还有爹呢!”
“我没有爹,”我说,“他早死了——狼吃了。”
“谁说的?”
“我娘。”
他忍不住笑了:“睡你的觉吧,你知道啥。你爹还活着,保不准在哪里当大官。我认你做儿,他回来能让?”
“回来我也不认他,”我认真地说,“我从没见过他,怕他打我。”
“傻小子,亲爹还会打你?你不是贵人遭磨难嘛,将来跟上你爹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你真的不认我?”我还在坚持。
“睡吧,明天还要动弹呢。”他收起烟袋,转身睡了;我长叹一声也转身睡去。
正是:
认干爹引出生父,屡沧桑恰如梦幻;
为读书千里寻亲,非贵人屡遭磨难。
十一千里寻亲
我爹真的还活着!
那年他和葛氏离开家乡去了平定,在平定一所小学教书。一年后(一九四三年六月)带着葛氏和她的女儿秀英去了神池县,随后辗转在祁县中学、代县师范教书,最后又回到他的母校——太原第一师范。一九四九年四月太原解放,军管会对他们进行短期集训后重新分配,他去了北郊王村小学。七八年来他没有和家里通过一封信,葛氏也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身边只有葛氏的女儿秀英。
关于秀英的生世始终是个谜,父亲生前一直坚持说是他亲生女儿,她自己则相信“舅父”张老汉所说她是张氏后裔,因她妈始终不告她实情,这事就终无定论。据我看如果她说的年龄(属龙,一九二八年生)属实那就和大姐同岁,绝不可能是父亲亲生女儿,因为父亲一九三二年才去平定上任;如果照父亲所说她比二姐还小(父亲曾在给大姐的信里告诉她们太原还有个妹妹),那就另当别论。她自己则一贯坚持是张大的女儿,却对自己的年龄不能确定,一会儿属龙,一会儿属虎。不过她始终姓田,一九四九年夏天她生母葛氏去世,谜底被她带进棺材,就永远没人解得开了。不过二OO九八月我去石家庄市宋村拜访她表弟,他们又说她很可能是领养的。
父亲已过不惑之年,到头来变成孤家寡人,也许是良心发现吧,他忽然思念起家中遗弃多年的儿女来,尤其我这个小儿子。据他说,葛氏生前曾多次提到想把我领到身边读书——大约因骂她“小婆子”反招她喜欢——只因战乱加以千里之遥山川阻隔没能成行。
这年秋后有一天我正和二东家铡草,邻家女孩李贵忠(后改名桂莲)跑来说:“二小,你姐叫你去,你爹来信了。”
“我爹?哪来的信?”我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
“对,是你爹,信是从太原寄来的。”
李水忠马上停止铡草,叫我快去;嘴里还说:“快去吧,贵人,你的磨难到头了。”
大姐正捧着信读,双颊挂着泪珠,见我进屋转悲为喜笑着说:“咱爹来信了,他要接你去念书,你有出头之日啦。”
我何偿不想念书,每当赶牛出村,看见村里孩子们背着书包去上学,心里着实羡慕!但却执拗地说:“我不去,我不认识他,离那么远,他若打我我往哪跑。我还是跟着你吧。”
“傻孩子,你能常跟着我,你能一辈子给人扛活?即便年年给人当长工,冬天下工住哪里?总不能老住我这儿吧。你上无半砖片瓦下无一草一木,何时才能熬出头?你去找着咱爹,好歹念出书来才能出人头地。”
她一边教训,一边把信重读一遍。她并没多读书,不过这些年上民校认了些字,又听别人读过一次,大致还念得通。
信里写道:“……离开你们不觉七年多了,心里时刻惦念,只因兵荒马乱道路阻塞不能回去看望,不知家中情况如何。你弟妹都好吧,想你们无亲无故,多年来生活无人接济,一定吃了不少苦,实在可怜……”
读到这我问道:“大姐,‘可怜’就是凄惶的意思吧?”
她点点头说:“啊。”两眼又湿润了。
“那还用说,天底下也就数咱们凄惶了。”我愤愤地说。
父亲是四二年出走的,大姐四三年才出嫁,他怎么知道大姐在常家会村?一定是向去省城的老乡打听的,他也一定知道娘去世的消息,不然他不会产生接我出去的念头,因为假如娘还活着绝不会让他把我接走。
大姐接着读下去:“……你两个弟弟都长大了吧,你姨娘已于今夏病故,她生前很喜欢二小,常念叨要接他来念书。现在全国解放了,处处道路畅通,我想叫他来太原,如有顺路人可带他来跟我读书。”
“他怎么没提哥哥,让哥哥去吧,要不我俩一块去。”我嚷嚷着。
“一下子怎么能去两个人,还是你先去,把你安顿好了,再让咱爹把你哥也接出去。”
大姐这样做了决定。
父亲在我脑海里没有丝毫记忆,他究竟是大个小个,凶恶还是和善,会不会像龚三红那样打我?我一直苦思冥想,内心矛盾重重,在大姐苦劝下才勉强同意去找父亲。
父亲的信又一次搅乱了我的心,像在六婆家那样心烦意乱无心干活,东家知我心已去,提前给我吃了下工饭。二东家还开玩笑说:“看来你真是贵人,日后当了官可别忘了我,得便提携提携。”
大姐把我挣的米粜了,买些粗布做了一身新衣裳打点我上路。二姐来看我,姐弟俩又一同返回陈家垣向二爷老姨告别。
我们从小常家会村对面的“岩劈沟”
翻过一座山抄近路走,那是过去大姐回娘家常走的路。山高沟深,四五里无人烟;二姐一路唉声叹气,像心中有无限哀怨。走在空寂无人的深山里我心里很害怕,左顾右盼,突然看到前面半山腰蹲着一个黑黢黢的庞然大物。
“二姐,你看那是什么?”
她顺我手指方向望去:“许是块石头吧。”
“说不定是狼,你看它还动嘛。”
“管它是什么,狼也不怕,”她壮着胆子继续走,“狼不吃苦命人。”
她的话也许有道理,令我终生难忘。这几年到处闹狼怪,我放牛也曾多次碰到狼都幸免于难,大概就是命苦的缘故!
不仅如此,在其他场合死神也对我格外留情。这年夏天我一个人在河里洗澡,从岸边慢慢向河中心走;我看河水并不深,就大胆往前走,却不知中间有个锅底坑,突然觉得好像有人抓着我的脚直往下拖,身子渐渐沉下去。我奋力挣扎两手乱划拉,一下子抓住一个树根才挣脱出来。不一会就听有人喊:“刮下河来了(山洪爆发)!”猛回头洪水已近在咫尺。怪哉,青天白日刮大河,我赶紧跑上岸,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大姐夫弟兄三个,老大梁生泉,姐夫梁富泉(参军后改名梁子民)是老三。老二名然忠,他家有一盘骡拉的大磨,他在一眼窑洞里开磨坊。那年冬天我常去磨坊玩耍,他就出些稀奇古怪的谜叫我猜,什么“十七零三个瓮,石八二斗糠,问一个瓮装几斗糠”,还有“蒙懂蒙懂,一八棒杵捆了九捆,问一捆几个”等脑筋急转弯题,我不会算,他会把答案告诉我。他很喜欢我,看我机灵逗着玩。
大表哥的长子玉文刚参加工作,在省城当小鬼,冬天农闲他要去看儿子,我正好跟着他去寻爹。
第一天我还兴致勃勃,边走边好奇地欣赏路边的山水景色,不停地问长问短,第二天就开始掉队了,表哥硬拽着我走了五十多里路。到第三天两腿似乎已不属于我了,根本不听指挥,干脆坐在路边不走了。
“快到车站了,到车站就能坐火车,你想不想坐火车?”表哥对我实行精神刺激,“那火车,嘿,真快,‘哞’一声就到太原府了。”
我问还有多远,他说再走五里就到,我只得强打精神继续走。必竟人小心实,被他哄得走了五里又五里,从早晨走到中午,不知走了几个五里,总算来到一个大集镇——太谷县小白村。他给我雇了辆独轮车,车主是从东阳来卖菜的农民;我被抱上车,就那样爬在五尺见方的车板上,一动不动,像一条受刺激装死的曲蟮。独轮车东摇西晃,车轱辘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我始终蛰伏着“冬眠”。心里却十分警觉,表哥落在后面久久不见赶来,车夫推着我直走,他会不会把我推去卖掉?但又不敢问,直到太阳落山表哥赶来心里才踏实。
在东阳站我们坐上阎伪留下的窄轨火车,而且是闷罐货车,卷缩在车箱的接合部,在黑暗中向太原进发。下车后已是午夜,大街上灯火通明。偶尔有辆小汽车在喇叭尖啸声中风驰电掣驶过,表哥兴致大发逗趣道:“二小,太原比咱榆社好吧,你将来坐上小卧车,可得让表哥躲在你背后享受一下呀。”
他大概以为我找到父亲读了书准定做官,不是说“读书做官”嘛!而我的心情恰恰相反,面对这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的花花世界,我在想:偌大的省城人多如蚁,父亲在哪里,他究竟啥模样,他若和龚三一样动辄打我,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