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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自浩叹,时不济手搭凉篷,瞅了瞅天色,倏地一蹦蹦将起来,吱吱叫道:“啊呀不好,两个小妮子只顾顽皮,已然误了吴大哥军机,此刻又罗罗嗦嗦讲论了许久,只怕各路人马已然上了饮马川大寨。吴大哥军令森严、执法无情,只怕今日还有许多麻烦!”
只有燕衔梅听完之后,早又“嘤嘤呜呜”地痛哭起来,一头哭,一头说道:“俺该死,俺坏了义叔的军机大事,义叔决饶不过俺去!”
那姓林女子被她一哭也哭出泪来,一把揽住燕衔梅的肩膀说道:“燕师妹,这都是俺的错,俺是姊姊,不仅不拦阻于你,反倒莽莽撞撞地乱杀乱砍,俺还拿什么脸面去见义叔!”这两个女子“咿咿呀呀”,边哭边数落,时不济心下不忍,走上前劝解道:“休哭休哭,是祸是福,这黄水儿也洗刷不掉。为今之计,还是早早去饮马川大寨归队。”说着,他一抓袖口,给燕衔梅揩干了泪水,语调慈爱地说道:“好孩儿,既然俺是你干爹,俺自然要与你担干系,待会儿回到山寨,吴大哥不罚便罢,倘若要打要罚,俺与你受着。哪一个叫俺是你的干爹呢!”
红衣女子燕衔梅听了,立时收泪,抽抽咽咽地问道:“好爹爹,俺倒不是怕打怕罚,俺是觉着让大爷、奶奶、大姨、小侄辈受了委屈,心里对不住他们。俺、俺没脸再见他们。”时不济正要劝解,只听吕俊插口道:“哼,没脸见人事小,俺吴大叔那一番克敌妙计,全毁在你这野妮子手里,岂只是爷爷、奶奶、大姨、小侄辈怨你,只怕所有江湖义士都要骂你!”
时不济劈面嗔道:“好一个贫嘴贼子,偏你能!狠心吓唬这娇滴滴的女娃儿,俺咒你今生今世打光棍!”
说着,他轻抚燕衔梅的肩膀劝道:“休怕,便是诸葛亮也失过街亭!”话毕,一挥手,对众人叫道:“有俺灶上虱在,天塌不下来,休要再罗唣,随俺回饮马川大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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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吴铁口立威饮马川 灶上虱笑毁绝命桩
这饮马川乃是鲁南郯城、峄县之间一道并不出名、亦非高峻的山岳,不过,因这道山峦生得雄奇,又处于江苏、山东交界之处,可谓鲁南第一道险峰,加之近年出了一批啸聚山林的“强人”,搅扰得邻近州、县惶惶不安,官兵时时进剿,因而名声竟不胫而走,一周遭数百里方圆之内,早已人人知名。
十五年前翠屏山的那场劫难之后,侥幸脱险的晁景龙,朝廷画影图形捉拿他与朱一鸣这两个“叛党余孽”,走投无路之时,便邀集了几十个过命的弟兄,一怒上了这饮马川。
经过多年经营,加之受不住暴政欺凌的许多血性汉子投奔到山寨,这饮马川大寨事业愈作愈大,邻近官军平素日也曾千儿八百地前去“进剿”,屡屡被山上好汉们杀得大败。
四年前,晁景龙与朱一鸣二人又先后收伏了三条好汉,一个是“没毛大虫”雷振塘,一个是“独目蛟”史啸风,第三个便是“舍命童子”石惊天。开初只道是绿林道上的同行,待到上山一叙家门,却原来都是梁山后代,自然喜出望外。加之一年前那个在青州开酒店破了产的“山间鹿”柴林又来入伙,山寨势力更大。不仅寻常州府的官兵不敢再来“进剿”,便是那元廷的科尔沁铁骑,两三千人亦不敢轻易走过饮马川下的大道。诸州府县深惧这伙“草贼”日渐坐大。一叠连的奏章雪片也似地申报朝廷,敦请克日派兵前来,早早地扑灭鲁南的这堆野火。
及至朝廷闻报,派出一流名将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坐镇山东,正自谋划进剿饮马川“盗薮”的良策之时,晁景龙等六个头领早已与潜伏在张秋镇上的“吴铁口”暗暗联络,以吴宅为接头地点,招纳天下英豪,四处派出斥堠,不仅把鲁南数县闹得天翻地覆,而且锋芒已指向山东腹地,连滕、邹、兖、济千里地面都能见到他们的足迹。这一回,晁景龙等六人竟然潜入首府济南,从禁卫森严的鲁王府中捉住了书吏史绳武夫妇,杀死在泗洲神庙前,这伙“强寇”的胆量委实大得惊人!
正值朝廷连旨切责,严命王保保火速进剿饮马川“盗寇”之际,那王保保可可儿便嗅到了晁景龙六人下山的消息,实指望暗下杀手,重兵合围,宁可踏平小小镇子,也不放过这几条搅得全省不安的大虫。
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保保的机关设得巧妙,“吴铁口”的计谋更绝,一番较量,连个“草寇”的影儿也没捉住。除毁了吴宅那一片大好庭园之外,唯一的结果便是数千蒙古铁骑奔杀了一夜,五七百名元兵在暗夜搏斗中丧生。
那王保保妙计扑空,心下早怯,一见大队好汉齐齐奔了饮马川大寨,怎敢冒昧进击?及至那察罕帖木儿从荒岗之上败回大营,诉说了一番交锋的情景,望着察罕帖木儿蓬头散发,血流满面的狼狈模样,王保保只好叹了口气,率着手下的败残兵将回了郯城大营。
此刻,饮马川大寨的正厅上,一众好汉正竦然雁立,居中端坐着两人,一个是饮马川寨主“赛玄坛”晁景龙,另一位正襟危坐、脸色凝然的便是“吴铁口”。
一众好汉正自肃立俟命,忽见“吴铁口”嘴唇微动,说了一句,那声音温文尔雅,煞是悦耳,但众人听了,一个个都吓了一跳。
只听他说道:“左右,将那‘绝命桩’抬上厅来!”
提起这饮马川大寨上的“绝命桩”,在场众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宗物事本身并不吓人,不过一根粗约半抱的坚木,长约八尺,上下各各栽入两个铜环,下端钉有四个钢爪,比那寻常的木桩稍稍多了几个附件。然而,提起此物来历,的确是令人失色。
这宗刑具,乃是当年梁山泊大寨遗下的物事。其时梁山好汉们最重的是侠义,最敬的便是守诺不渝;最鄙视的是忘恩负义之徒,最恨的便是奸细、暗探。为了惩戒叛徒、奸细,便专门立了一宗刑具,犯了以上两桩罪恶,或是捉到了忘恩负义的奸贼,不杀头,不腰斩,而是将此人缚在“绝命桩”上,历数其罪,然后当众处死。当日宋江起事之日,这“绝命桩”只在忠义堂上用过两次,一次是清风寨正寨主刘高之妻,此人早先被“锦毛虎”燕顺捉上山寨,正欲诛杀,是宋江见她是个妇人,求燕顺刀下留人,将她释放回家。岂知这个恶妇撺掇其夫刘高屡设奸谋,多方陷害宋江、花荣,后来梁山好汉一举破了清风寨,又将这妇人擒拿上山,众好汉一怒之下,便将她缚在“绝命桩”上,凌迟处死!
另一次便是两打曾头市之时,梁山好汉一举捉了恶贼史文恭,宋公明恨他毒箭射死了晁天王,便将他扣上了“绝命桩”,剖腹剜心,血祭首任寨主晁盖。
此时,“吴铁口”竟然吩咐抬出“绝命桩”,叫众人如何不惊?
左右兵士哪敢违拗,立时去到后厅,将那一段吓人的木桩抬了上来。
不移时,只见一个小卒疾奔上厅,伏地禀道,“吴先生,晁大头领,时头领与四位小将军带着一位秀才回寨!”
“吴铁口”应声“知道了”,朝着厅门外大叫一声:“诸位请进!”
喝声才起,六个人鱼贯走上厅来。领头的是身躯瘦小的时不济,跟在后面的是施耐庵,接着便是四位小将。
施耐庵一进大厅,不觉四下睃巡,只见这大厅盖得虽然简陋,但气势恢宏,造型粗犷,两廊一溜大柱未经油漆,根根均是合抱大树,连那屋顶的椽子亦是大块的木头锯成,无瓦无楞,用剖开的大竹铺了屋面,再上面便是厚厚的芭茅草顶,暖烘烘的煞是令人舒服。当中正位两把交椅上铺着虎皮,端坐着“吴铁口”与晁景龙,两厢各排了八把栗木交椅,花花绿绿地铺着豹、豺、鹿、驼各式毛皮,左侧坐着六个好汉,当头的便是饮马川二寨主“山间鹿”柴林,下首依次是“病络索”朱一鸣、“没毛大虫”雷振塘、“独目蛟”史啸风和“舍命童子”石惊天,最末位坐的是“架海金梁”郁岳。
右侧坐着七条好汉,首位是“拱地龙”王抟九,下首挨次便是“剪尾猴”解明、“单臂猿”解亮、“大铁尺”穆龙、“小铁尺”穆虎和蔡氏兄弟。
这十五条好汉今日戎装整齐,正襟危坐,比起在吴宅后面的坟地上夜间所见,更是威武雄壮,英气凛凛。
施耐庵正在心中暗赞,眼睛一瞟,忽然瞧见了竖在当厅的那根“绝命桩”!心下一惊:怎么,今日大败扩廓帖木儿,群雄相聚在这饮马川大寨之上,一个不少,一人无伤,如何竟排下了这杀人场面?
他忐忑一阵,不觉心下竦然:不好,今日只怕那燕衔梅难逃一劫!在山岗之上,时不济早已讲出了事态的严重性。
此时,时不济、郭云、吕俊、林姓女子面对这杀气森森的场面,心中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突突”乱跳。事情一清二楚,“吴铁口”的脾性他们更是了然,今日要救燕衔梅,实是不易!
奇怪的是,那燕衔梅身为肇祸之首,此时却与在座众人心情迥然不同。刚刚走上山寨之时,她自忖行事莽撞,罪孽深重,吴大叔令行禁止,法度严峻,如此大过,必然军法从事。自己小小年纪,便要去死,难跟随前辈们再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真真死不瞑目!因此,一路之上,不知自怨自艾地暗暗抹了多少眼泪!
及至进了厅堂,她看见吴大叔和一众好汉们沉痛肃穆的神态,见了那唬人的“绝命桩”,心下竟忽地觉着十分坦荡。她想:既然一众好汉毫发无伤,眷属们也已安然回寨,一死又有何妨?只当是在那元兵“铁翎阵”之下壮烈捐躯一般。
想到此处,她双眉微挑,头颈挺直,随着施耐庵、时不济等人一齐走上前去,向“吴铁口”、晁景龙二人施礼说道:
“拜见吴义叔、晁寨主!”
“吴铁口”点点头,冷冷说道:“罢了,站过一边去吧!”
晁景龙亦道:“请众位兄弟、侄儿女两厢看坐!”
时不济、施耐庵等正要退至两厢坐下,只见那燕衔梅兀自愣愣站着,嘴唇嚅嚅而动,似欲发问,时不济连忙捻着她的衣角,将她扯了回来。
几个兵士与时不济等六人看座之后,“吴铁口”慢慢站起来,神态庄严,语气沉痛地说道:
“列位弟兄、好汉壮士,今日大战之后,在这饮马川山寨聚会,俺是想办一桩列位不忍目睹、但又非办不可的大事!”
说到此,他俯下头想了想,续道:“昨夜,二十一位梁山血裔经历了一场血战,那元军大将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察知了俺兄弟们密聚的情形,指望于猝不及防之际,将咱们一网打尽!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俺本拟趁这个千载难逢之机,借元人城防空虚之际,突出奇兵,攻下峄、滕、邹、兖数县,在齐鲁之地燃起一把冲天的造反大火!
“谁知,唾手可得的大胜败于顷刻,父老子侄险遭屠戮,举义大局竟成泡影!”说着,双眼瞟到燕衔梅脸上。燕衔梅与林姓女子在他目光直射之下,又羞又愧又急又恨,低头不语。其实,“吴铁口”这一瞥只不过稍纵即逝,迅即收目凝眉,续道:“这件事招致全盘失败的肇事之人,就在这间大厅之上的好汉之中,此人为绿林大业造成如此重大挫折,真真是千古罪人!”
一句话未完,满厅好汉叽叽喳喳地喧嚷起来,在场诸人之中,除了后到的六位之外,其余的好汉均是刚刚激战回山,人未卸甲,哪里知道许多原委?
听了“吴铁口”这番话,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