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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杀了我,也救不了谭世棠。”
他声音轻如稻草,却重重压在垂死挣扎的骆驼上。
“我知道,所以我根本没打算杀你。”
方才的一幕,她的心已是凉了,静了,她想嘲笑自己,竟然可以冷静地摸出枪来挽救最后的尊严,竟然对他一直存着莫名其妙的幻想,幻想他真心实意喜欢她,会放了表哥,然后娶她,她余宛静怎么傻到这种地步?
她缓缓移动那把轻巧雅致的枪支对准自己,笑了,弯弯的眼睛容不下摇摇欲醉的泪,它们激流汹涌地淌了出来,全灌进他的手心:“记得刚回许昌,第一次听到枪响,第一次闻到血的味道,我好害怕,吓得躲进你怀里。那个时候,我突然想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也中了枪,还会不会遇上你,不小心闻到自己的血腥味道,还会不会像起初那样被你抱着?”
一声枪鸣。
没有征兆。
玻璃如同泼洒的研墨,震塌了天地,劈哩哗啦倾倒堂内,碎珠片子跃了两三尺高,急流勇进,争先恐后,涌向四方。
枪膛口冒出的淡淡青色烟雾散发着浓烈的火药味,混着他一起一伏不能平静的心跳,围绕在沙发上面色安然的人身边不肯散去。
门外霎那冲进四五个人,手举钢枪,个个整装待发,瞄准屋子里的人,碰到他怒不可遏的眼神时,又瞬间收敛起枪膛,整齐刷刷地敬礼回避。
他额上的汗流过冷缩的毛孔,啪哒啪哒地滴在地上,浸湿的后背在炎炎午后涩涩颤动,他想揽起无声无息的她,可发软的手指几乎扶不起她轻浮的柔肩,他想呼唤她的名字,可吓懵的喉咙干裂疼痛,几乎窒息的肺部散不出一丝活气。
一秒,如果他判断失误一秒……
他紧紧贴着温暖细腻的脸颊,一刻也不愿放手:“我放他,我放谭世棠,为了你,我放他。”
她一动不动,像死寂了般,任他抱着。
许久。
他放开她拨了秘书的电话,下了两道命令:一是马上去淑媛坊购置一件上好衣料的旗袍,做工要精细精良,深蓝色的棉布料子,二是通知孙铭传去监狱提取谭世棠,若是谭世棠有任何意外损伤,军法处置。挂了电话,他又慌忙取下那件戎装上衣小心谨慎地搭在她身上,遮掩住凌乱不堪。
他妥协了,妥协得彻彻底底。
秘书送来衣服后,他下令支开了走廊上的所有官兵,抱她去了隔壁的专门休息室,准备动手帮她解开颈脖处的纽扣时,被她制止了住。她面部虽有了血色,脑袋似乎被枪响声震乱了思维,晕晕乎乎地说道:“我自己来!”听到她话语间脾气详和,他安心地说:“换好了,我们一起去监狱!”她乖乖点了点头,背过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避讳,脱掉了撕裂的衣裳。而他本该侧身躲避,却是痴如石像,挪不动眼睛,怔怔地怵立在那里,俨然她现在什么都已经是了他的。
未时光景,知了的狂鸣在叶丧枝软之时多了份孤单的悲情。
谭彦卿老实巴交地守在顺德监狱大门,左右徘徊,远远看到奔驰而近的车撩起滚滚烟尘,忙闪至大门一侧让路。自从接到陌生人电话,通知他来监狱领走谭世棠,他那颗焦躁不安的心没有停歇反而是越发地紧张激动。在何家老爷的陪同下来了监狱,被挡在了大门外,他才考虑到是不是谁人开了玩笑,可细细回想起那通电话里隐隐透出的威严,他又情愿在此等待三五个时辰,也不能放过极其渺茫的希望。
黑色大气的轿车在临近大门前停了住,车门打开的一霎,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陡然睁得浑圆,表小姐?怎么是表小姐?可似乎又不是她,表小姐没那么清瘦,她的酒窝一直很圆润很可爱,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只剩下一张面皮,好像微微的风拂过,便会把单薄的她吹到几里之外,她虽然是微笑着走向自己,可憔悴得让人心疼,完全没了一个月前的活泼开朗,洒脱自信。当被她握住皱纹黝黑的手,感受到那份难以置信的真实时,他心底泪水纵横,强忍住心酸,方才喊了声:“表小姐,怎么是你?”
“我不是说过吗?表哥会安然无恙地跟你回许昌。”她的手也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青色静脉凸凹明显,连嗓音都是软弱中透着嘶哑。
“表小姐,你这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看你都瘦得……”谭彦卿未来得及多说两句,恍然看到悄悄跟随在宛静身后威风凛凛的人,后面的话怎么也发不出来。那个人,他再熟悉不过,每一次见面都能令他提心吊胆,魂飞魄散。
张澤霖挽过宛静的腰拉至身边,毫不避讳跟她非同寻常的关系,凑近她说话,眼睛却是犀如利剑瞪着谭彦卿:“谈完了,早点儿让他们走人,兴许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回许昌的客船。”
他既是在提醒她,自己可能随时改变主意,也是在告诫她,他不喜欢看到她跟谭家人热情,特别是现在。
迎着谭彦卿忧忧心心的目光,她顺从的点头只想告之,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去告诉姨丈,她已经身有所属,不会寻死觅活嫁给表哥,不会放碍着谭家:“彦卿叔,你在这里安心等表哥。待会儿我可能送不了你们去东平。回去若是姨丈问起我,就说:我会在顺德待一段日子,请他和姨妈莫挂念。”交待完后,她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不顾谭彦卿口中的一声声“表小姐”又上了轿车。
而谭彦卿呆立在烈日下,百感交集地望着轿车远离,呼进了满腔烟尘,亦不知晓,只听得身后碰碰两声车门响动,有人重重拍了他的肩,一声长叹:“我以为那丫头是攀上了孙参谋长,想不到竟是结识了顺德最有权势的人。彦卿啊!你这下可不用担心谭家生意了,有了这层关系,谭家在北方可不仅仅是大展拳脚。看来以后,何某在顺德要仰仗继昌兄了,啊!”
春风不识周郎面(32)
铁皮包裹铁钉凸凹的监狱大门哐啷一声关闭了上。
空旷的场地竖着三五剥掉皮的圆木粗干,上面的深红色血迹若隐若现透着腥味。几只黑黑的乌鸦盘旋在头顶嘎嘎乱叫又安静地停靠在木桩顶,打量起两位不曾见过的陌生人。不远处的巨石墙壁高如城墙,三米间隔的狭小窗子只容得下脑袋大小,似乎穿不进一缕光线,令人无不感到由深入内的潮湿阴暗。
会议室简陋得只有两张掉了油漆黑乎乎的排椅,四张残破不全露出海绵的沙发。宛静随便挑了个位置,张澤霖临近她而坐。她一言不语,也不显露好奇,只是低着额头,手指不时绞动丝绢。
他再次携住她心乱不知所向的手,重申道:“我是为你才放得他。”
她咬着嘴角,依顺了那深恶痛绝的掌心,回话说:“我懂什么叫知恩图报。”
他手微微一颤,不由多使了三分力:“我不是要你报恩,我是要你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会再回许昌,我会一辈子待在顺德,待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你放了我表哥,也不是因为我感激你,因为你真心喜欢我,为了我,你什么都舍得。”她冷心的眸子直直盯着高低不平的水泥地,仿佛例行交待。
他终于笑了,凉丝丝的手抚过低下来的发丝挽到耳后,又滑到她尖尖的下颚,柔声问她:“宛静,你喜不喜欢我?”
她陪笑回他:“你是第一个吻我的男人,是第一个对我说喜欢我的男人,也是第一个背过我的男人,第一个让我心甘情愿跟着的男人,你说我喜欢你吗?”
似乎感到了她说话调子里透出的不乐意,他解释说:“我不是逼你说这些。我在意你,比得上这世上任何东西!”
东西?他说了实话,她是他想得到一样东西,也许只是一样供他可发泄可亲昵可不闻不问欺来欺去的心爱玩意。
响起的敲门声阻断了他的继续追问,他收回手搁置在沙发靠椅:“进来”。
听到命令声,她沉寂的眼睛终露出了一丝灵动。
表哥?
虽然在脑子里刻画了一千遍关于他的样貌神情,门口淡出的身影仍让她浑然一惊。
两年了,他似乎还是送她离开时的模样,身着锦衣褂子,戴着金丝边眼镜,干净清爽的头发,一张温文尔雅的脸不自觉地流露出和蔼谦逊。满肚子的话明明在嘴边绕来绕去,可在她面前只能等待着,出不了口。
她姗姗上前,一股亲切的心酸莫名涌进了眼眶,却强颜欢笑,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表哥!”
“宛静?!”
眼前魂萦梦牵的人只是奢侈地在梦境里见过,谭世棠那刚被润色过的脸颊却白如粉墙,泛不出光泽。似乎是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虽然痴痴地叫出了名字,又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些什么。难为他饱肚诗书,学富五车。桃根总是笑他,说他对任何人都是之乎者也,对答如流,只有对着表小姐像是吃了哑巴黄莲,啃啃唧唧,说不出完整的话。
“表哥,我来接你回家。”
她的袅娜纤巧不是影子。
“接我回家?!”
他呆呆地重复了她的话,一双深陷的眼睛望着对方坚定不移的眸子,带着半分疑惑,半分灵光。他很清楚,这里是顺德府监狱,在昨天前天很多天前,他被提审训话,他被告知,纵然他有再多的金山银山也换不了一时的自由,他甚至比不上石头缝里的任何一只老鼠蟑螂。
当他微微颤抖的手左思右量想抓住眼前的白皙,证实真实时,前方陡然传来一声严厉硬生生地把它吓了回去:“对,我答应过宛静放你,决不食言。”
这确实不是一场梦。
这屋子里不止她一个。
他寻着声音望去,那是一个年轻人,一身戎装显露高高在上的威武,似乎是什么高不可攀的达官显贵。瞧那人起身向这边而来,皮靴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碾在地板上,咯吱地刺耳,他突然口干舌燥,心跳加速,想低头问问那人是谁?又突然被人用力推着身子,咧咧地往外闪。
“彦卿叔在外面等你!”
耳边是她担惊受怕的音色。他知道自己被定下何等罪过,几个时辰前听到有人说出她的名字,他恐慌横生,以为她亦是被关了进来,后来知道她从南洋回了来,仅仅是来了顺德,她是自由的,她是来看他,可是随后被人一拥而上换掉破衣,换掉肮脏,他几乎思索不清,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现在,他明白了,他们是让他一身干净的装扮出现在她面前,让他走。他想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不走”,却被随之而闭的门拒挡在外,只听得到里面淡淡的怒吼声。
“你哭了?”
“你方才那些话是不是哄我的?”
“原来,你真正舍不得的是他。”
匆匆推谭世棠出门,宛静只怕张澤霖临时变卦出尔反尔,不想她低头抹眼泪的一瞬被张泽林瞧得真切,惹得他火气冲天掐着她的胳膊,气急败坏地摇起她的身子。
那弱不禁风的腰肢像朵飘摇的残花,呼出的一口口闷气在流动的空气盘旋又重新被吸回胸腔,她顿时两眼发花,气血膨胀,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他,大嚷道:“张澤霖,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能对他大呼小叫?原来那股子静默温顺都是装出来给他看的,看她有多懦弱不堪,看她有多脆弱可怜,等他放了她的表哥,她终于可以撕破脸面再一次跟他叫板。他咬牙切齿道:“你他妈在掉一滴眼泪,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