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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他的冷静仿佛被五辆马匹分别朝四面八方扯裂,硬生生地撕得粉碎。
那男人是谁?
是她喜欢的人?
是令她难以忘怀的人?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疯狂咆哮席卷而来,他顷刻间捏皱照片,仿佛捏死一只蚂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不能解恨。
天地间忽然闪电雷鸣,恶意交加,接踵而来的惊天时间连着混响霹雳声蜂拥而至,似乎深深穿透他内心的最柔软之地,他神伤地仰面躺在交椅上,死寂了般。
丫环瞧他面色难堪小心敲门禀声老太太请他过去的时候,他方在这一刻轻如尘埃响如巨石的空间里找回了自己,方记起前一秒因刘伯宽的禀告引发的暴跳如狂。
亮起温柔灯光的屋子。
冯家老太太安详地依着床栏,心满意足地端详临近身边的宛静递过汤药,微笑的皱纹仿佛雕刻在面,变幻不出其他神采,最后携了她的手,气喘吁吁说道:“今儿辛苦了你一天吧!”
冯家人上下受了惊吓怕是只有她意识清醒,对着垂暮之年即将入土的老人,她能做的便是趁着现在报答报答对方的疼爱之情:“奶奶,您不要说话,大夫说您没事儿,只是需要静养!”
老太太竭力摇了摇头,软软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缓缓说道:“丫头,我老太婆还没到意识不清的时候,知道自己患得是什么病,你莫安慰我。只是,你在冯家住了段日子,也瞧得出来,冯家的媳妇除了槿芝的几个姨娘外没什么人。槿芝的娘难产死掉了,梓钧的娘也在他五岁的时候离开了人世,当时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他们没有亲娘疼,心里难受说不出啊!我这辈子没有别的奢望,只想在临走前,看到梓钧有人照顾,看到冯家娶了媳妇,为这事,我盼啊,熬啊,盼了二十多年终于熬到梓钧长大成人可以娶妻生子,可他总伤我的心,见不得一个姑娘,除了你。丫头,我知道梓钧这孩子平日里冷言冷语不知道体贴人,可他肯定随他爹的性子,这一辈子坚决不会娶侧房只会疼你一个,你看在奶奶宠你的份上,嫁进冯家好不好?”
想不到老太太醒了依旧对此事耿耿于怀,她没有拒绝也不算答应:“奶奶,你别操心我们,安心养病才是要紧!”
她的话已经轻如鸿羽仍是惹得老太太连连咳嗽,仿佛垂死前紧捏着她这根救命绳索,仿佛她不答应便不肯罢休,她抚了抚老太太心脉,忙道:“好,奶奶,我答应你,我嫁进冯家。”
老太太的咳嗽声渐渐息了灭了,笑望了她一眼,忽地越过她的肩膀,厉色又爱怜说道:“都听到了,以后可不准把我这个孙媳妇气跑了!”
她心下一惊,潜意识回眸,撞上静站门口那双波澜不惊的脸阔时,又惶地低过额头,听到他响亮地皮靴踏着整齐的步子终停在眼下,听到他坚定不移的口音说出“我知道”简短有力的三个字,她的心霎时怦怦乱跳,紧张不安。
他记得她初来许昌时三叠三落的飘飘长发去顺德前剪成敷贴的短发,如照片里如归来时相差无几。
他知晓她第一次被自己接来沁园厉声逼问躲在她房间里自称她师兄的人姓什名谁。
他想自我安慰她去顺德能救出关押三个月谭家已无计可施的谭世棠,靠得是她的机灵聪明。
他想骗自己孙铭传来许昌的目的纯粹是为了南北贸易,与她毫无关系。
可他敏锐的嗅觉敏锐的第六感无一例外地告诉自己,那张照片里的男人就是他千方百计逮捕归案的人,而且官位不再孙铭传之下,而且是他放出了谭世棠。
回沁园的竹林小道,她嘴角蠢蠢欲动想与他道破方才的谎话却不知当从那句开始,他亦是沉默寡言,没有打破沉闷的意思,眼瞧着进了院子,他欲撇下她独自去书房,她无奈情急道:“我想跟你聊聊。”他坦然回身,没有一丝惊愕,似乎猜测到她想说些什么,冷漠拒绝道:“我很忙。”瞧见他转身即走,她脱口而出:“我刚才那番话是哄奶奶的。”他身子明显一震却是淡淡答道:“我知道。”
知道她从开始便拒绝了他,知道那晚她醉酒并不是真心亲吻他,知道她的那番喜欢也不是单独对他,他误会了,亦是多情了,可他自始没有忘记堂妹的话,若是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又有何能力去谈及天下?
梨花落尽染秋色(15)
翌日,天略显了灰朦色,老太太便遣人请她过去,不是期望她端茶递水煎药喂药的伺候,不过想日日见到她天天盼她出现,她多次想找借口推脱,可每每遇上老太太和蔼可亲的眼神,笑意横生的知足,话又不知如何出口,毕竟倒数的生命对于任何人来说是一种不能被人言语的痛苦折磨。
没时间处理桃根的事情,可也不能长时间留她在冯家在许昌,早晚一天,她会明白订婚真相,若是表哥知晓,怕又会是一番熄灭不了的风雨。
冯梓钧无意问及桃根时,她未有隐瞒,详细介绍完身世又补充说是专来投靠她的,他听罢表情严肃,沉默地盯了她半晌,明明有话在嘴边溜动,却又转身进了书房。她瞧得出来,桃根似乎犯了他什么忌讳,他又不好言明,这方刚想抽时间问问桃根,不想那方又来了南洋急电。
她不得不跟老太太请假出门。
远远望见三三两两衣着光鲜的少妇们手挽手被丫环领了进来,错身而过时,媚媚的眼神却纷纷上下打量起她。
她端庄地微微一笑,少妇们随即亲热地携了她的手唤道:“是余小姐吧!”
不知自己的何种姿态露了底,她笑着准备否认,又有人打趣道:“什么余小姐?以后该称冯少奶奶或者冯太太!”接着不适时宜地夸奖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照片始终没有真人漂亮!”
她默笑回礼,与太太们互道了些客套应承的闲话,便礼貌散了去,只是拐角处再回望着那些渐消渐失的身影,内心突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前脚踏出后院,未招手,哪知一辆黄包车已是迫不及待地冲到面前,牢牢钉在脚下,车夫殷勤地抹干净车座,躬身请她:“冯少奶奶,您这是要去哪儿?”
被少妇们挑剔的眼光洞悉也就罢了,普通的黄包车师傅怎也会知晓她的身份?她纠正道:“先生,你认错人了,我只是冯家的客人。”
车夫被他的话逗乐了:“冯少奶奶,我知道你行事低调,出门不坐汽车,只光顾我们这种小本生意。得,瞧你这份特有的善心上,我今儿拉你往返只收一次的钱。”
话到了这份上,她再也忍不住好奇,不露神色笑道:“先生,你真是慧眼如炬,怎么瞧出我是冯家少奶奶的?”
车夫稳步小跑,大声回话:“冯少奶奶,你太抬举我了,我哪里有什么慧眼,是冯少奶奶你漂亮,只要瞟一眼报纸,一辈子都忘不掉!”
报纸?她微微一怔:“什么报纸?”
车夫听那不知情的哀伤调子,疑惑地问她:“冯少奶奶没读过吗?”说罢便停了车从后备的箱子掏出前些天的许昌日报,双手恭敬递于她面前。
文章的黑体标题很是醒目噱头:揭开未来冯家少奶奶神秘面纱。旁边配了一张她身着旗袍手执教科书的玉照。文字介绍从她几岁入塾何年留洋何月进许昌大学执教几乎一字不差,甚至被戏称为许昌府最年轻最具文化涵养的知识女性,外兼美丽娴熟,内修智慧文静。
那一排排字迹活像跳动的蝌蚪瞬间耀花了她的眼。
待她再抬起下颚时,仿佛大街小巷的路人只要发现是她,不是脱帽优雅地躬身致敬,便是紧盯了她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不是好奇地观望,便是对她展露笑颜。整个许昌,她俨然已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炙手人物。
现在不过是出门不过是乘车,若是明天后天她提着行李箱去车站至琛洲,千里路途又会发生什么呢?
邮电局里被一眼看穿的类似境况依然上演,她默不声张地淡然一笑,报了南洋的急报号码。
同学发来的电报内容只有七个字:见报汝欲婚,可真?
见报?南洋?已不止是许昌,连远在千里的南洋都报道了她订婚的消息?
她强装的冷静自持突然如前年冰山转瞬间崩裂了,裂开的一霎那,她胆战心惊,惊得内心混乱如麻,麻得她已不知天南地北。
顺德呢?
近在咫尺的顺德会无一例外地发布吗?
她不敢继续当外人回复订婚真假。
她不敢再去车站订购离开的火车票。
若是昨天前天,她或许会安慰自己,她与澤霖已是断了线的风筝,再无瓜葛,只是今天,见过不相识的人纷纷好奇打量,见过以往同学遇事不惊,却急不可待地发来电报询问订婚真假,她突然怕了,他性子如雷似火,若能按捺住情绪恨她怨她倒也相安无事,若是他坐立不住,不顾生死潜伏到许昌寻她……
晚夏气爽,凉风丝丝。
桃根瞧她到家后面色难看,冷汗淋漓,不禁沏了杯清茶小心伺候,生怕她又继续说些让自己离开的话。她像往常道了声谢。桃根听罢咯咯笑了,说道:“表小姐,你对冯家丫环客气,对我还这么见外。”清茶稍稍松懈了她旁乱的思绪,她忽然叹道:“是啊!你是自家人。”桃根瞧她说出此话,随即蹲在她侧身,粘粘地挽了她的胳膊,老生常谈央求她:“表小姐,让我留你身边,好不好?”她略蹙了眉头很是为难,片刻后又弯弯睫毛,微笑的眸子冲桃根眨动了两下。桃根见状,知她是答应了,额头喜不胜收地依进她怀里。她却忽地脸色阴沉,低微的嗓音道:“桃根,你马上去趟顺德。”见桃根惊愕抬头愣愣地望着她,她转而而笑,随口说:“我在顺德认识了一位姐姐,可能还不知晓我订亲的事,你去顺德城帮我稍个信给她,让她别再为我的婚事操心劳累。你也清楚姑爷是什么身份,如果他知道我跟顺德的人熟悉交往,肯定会不开心,所以这事我也不能派普通外人通传,我想你亲自帮我走一趟。”似乎提及顺德,桃根已情不自禁流露出胆怯,她又安抚道:“你别怕,我会写封证明你身份的信件,若是有人拦截了你,你把信交给他自会安然无恙。”桃根知道表小姐说是无事肯定安全,虽然百般不愿,仍是颔首应了。
她思索片刻,隽永的笔迹下了几句话:碧莹姐,我家原来丫环桃根,不会乱发性子不会不懂礼教,此番去你家只为告知婚事,愿姐姐顺泰安康莫要挂念,我已铭记德从礼教之教诲。念您。锦帕为证。余宛静。
这信若是直接交付孙太太便是上呈到他手中,只希望他见过后,莫要冲动行事,拼死拼活来许昌。
梨花落尽染秋色(16)
现在南北解禁正常通航,桃根如果以寻找失散的姐姐为由去顺德应该不会太惹人注意,况且出门的时候,她专为桃根新置了身漂亮衣裳梳妆打扮了一番,又准备了面额不等足够的大洋银票,如若遇到检查官兵便报出孙铭传的名字,如若一切顺利便雇辆汽车连夜赶往顺德城。
许昌府邸,她已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不能再待,南洋境外,怕是未来得及过关便被人识破了身份,届时报纸杂志广播多方猜测谣传,一讹传讹。冯梓钧会不会被嗤笑?冯家会不会威严扫地?表哥会不会不顾姨丈姨妈不顾谭家生意闹着来冯家寻她,会不会影响到那已经定下亲事的文小姐以后生活,会不会闹的谭家冯家矛盾重重成了敌对?她不想因此再生出其他事端。
这似乎已是命中注定,注定她日思夜想着他,注定她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