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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烛最近疯窜个头,饭量很大,每天一盘盘的菜一碗碗的饭都不知道吃进哪里去了。这个月的低保饭票已经用光,只剩下补助妇女婴儿的WIC项目发放的物品支票。后者只提供简单的奶蛋面包果汁等营养补助,当中式主食不行,填肚子还可以。
六个水浸金枪鱼罐头,一打最便宜的棕色大鸡蛋,两桶脱脂牛奶,一袋全麦面包,一桶能放二十四个月也不变质的神奇果汁,外加两盒原味麦片——这就是存款账户上有数千万美金的钟云深购物车里的东西。
即便这件事只是一场白日梦,距离下次贫民食品券发放也只剩五天了,她相信能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每次成功地熬完一个月,钟云深都像打胜了仗的将军一样豪情万丈。
正好是超市的高峰期,钟云深等在队伍里,拿出她的受益者身份卡,还有政府发放的、专门用于结账的支票。
“又是WIC。”后面的人瞥见,不耐烦地嘟囔:“可怜的妈妈给可怜的孩子买吃的。”
钟云深习惯地笑笑,不以为意。
轮到她的时候出了些问题,项目专用的自动识别软件坏了,收银员是个白人老太太,一举一动都有种放慢镜头的慢速感,她带上眼镜,从收银键盘下拿出一份清单,一件件核对钟云深所拿的是不是项目给支付的物品。
“你确定你没有拿错?”老太太忽然问。
“没有,东西我都认识。”钟云深回道。
“是么,我不认为这个奶酪符合要求。”老太太把一块奶酪拍在台子上。
钟云深啊了一声。不知道谁把东西放错了架子,方才她脑子里又被僵尸总裁的事情糊住了,错手拿了一磅略高档些的奶酪。
“呵,没拿错……”老太太自言自语似的笑了笑:“人们脑子里总是有太多东西要想了,会出错是很正常的。”
“你要自己付钱吗?还是调换一下物品?”
“……我想换一下。”钟云深低声说:“这些东西能不能先放在……”
“0012号收银台,0012号收银台,来位助理把顾客拿错的WIC物品换一下。”老太太从工作服兜里掏出对讲机,广播中传出她的声音。
钟云深半低着头,觉得很难堪。
“这个不合规格?”不一会儿来了年轻的助理,把奶酪拿去调换。
“我们纳税就是让我们花更多的时间排队的。”排在后面的顾客不耐烦了,目光像小木棍似的,戳在钟云深的破面包服上。
等不及的都换到别的收银台去了,最后只剩下一个老先生。
“对不起……麻烦您多等那么长时间。”钟云深双手攥着破面包服的领口,歉意地对老先生欠欠身。
“孩子你别难过。”老先生笑得很温和:“我不是不愿意走,而是你看——我的轮椅被卡在收银出口了,我没法倒退。”
“如果没有合适的奶酪,一会儿我帮你付账买这块吧。”坐在轮椅上的老先生说。
在这个看似宽悯的社会,唯有苦人才可怜苦人。钟云深红着眼圈笑了,又欠欠身。
“谢谢您,不用的……其实我们家不习惯吃奶酪,要是没有我就不要了。”
一旁的收银的老太太叹口气,拿出了优势人群的怜悯心。她的语气和缓下来,安慰钟云深说很快就会回来了。
不多时,助理拿到了合适的奶酪,远远地抛过来,在老太太身边负责给食品装袋的零工伸手接住了,轻轻放在台子上。
钟云深看着开开心心打工的白人大男孩,心中絮叨:优势人群优势人群优势人群……
老太太仔仔细细在支票是填写上食品的总价,在机器中留档录入后让钟云深签字。
“孩子,祝你一切顺利。”轮椅老先生说。
钟云深感激地点点头,拎着几袋食物走出超市。
这次她走得更加小心,有了前车之鉴,走人行道都那么地不保险。
坐了十二站公交,巴士的下车点离家还有三个路口。
在车站一街之隔的地方,有一片崭新的联排的双层公寓,那些是政府的低保房,房间敞亮干净,面积也很大。一家人住在里面,连上水电供暖,每月租金只要四百多块钱。
在本地,每家庭月总收入少于四千就能申请入住这样的房子,钟云深经常看到很多穿戴着国际级奢侈品牌的人们在里面进进出出。
她比其中的很多人更需要这种房子,可是她没有身份,没办法申请福利。
如今钟云深住的是废旧工厂改造的一排公寓,她的户型是个工作室,只有一间屋,一个小小的洗手间,好在出租商装上了简单的厨房设施,让她能够在家做饭。
这已经很不错了。在儿子最小的时候,她□工入不敷出,只能带着儿子住在中国城内黑劳工的集体宿舍里,还低声下气赊过好几个月的帐。
一张布帘隔开了钟云深和三个送外卖的男子,她一夜夜听着男人们疲累震天的呼噜,听着间或来讨偷渡资的打手叫骂,吓得不敢睡觉。累得狠了,她只能盘腿坐在床上,搂着沉睡的钟小烛打猫盹儿。
对现在的生活,钟云深说不出地感谢。她觉得能和小烛拥有独立的一间屋,还有一些很不错的邻居是件幸福的事。
一年前,小烛还在上蒙校的时候,一直是邻居的拉美妈妈连着小烛和自己的孩子一起接回家。大家日子都不好过,钟云深囤了些毛线,常常给邻居们的孩子织些围巾帽子。
这家人和钟云深很亲近,他们家的男主人是个黑壮黑壮的洪都拉斯大汉,别看外表很凶悍,但其实是个温和上进的人。邻居的情况比钟云深略好,但张嘴吃饭的人也多。
全家按人头数量拿一点补助金,女人在一家洗衣店叠衣服,男人没有固定工作,偶尔在类似同城网的craigslist上找点临时工作,给人除雪、收拾院子,或者拉一些别人要扔掉的家具重新涂漆便宜卖掉。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政府的就业安置中心上课,努力学修车,希望找到正式工作之后,家里的情况就能好起来
钟云深在几年磕磕绊绊中没放弃学习,如今英文还算不错。虽然接触不到专业高深的领域,却也再没发生过把儿童脱敏糖浆试用装当饮料喝掉连睡三天的情况。
她每周上四天班,每天都是十六个小时的工作,而不去工作的日子就在家里看着这四个孩子,让邻居夫妇能在工作之余读技术学校。
一年前,钟小烛才四岁多点,却宛然是个小领导者,把三个能疯上天的拉美小孩儿捋得乖顺顺的,让钟云深很省心。
刚开始和邻居孩子们厮混的时候,钟小烛被传染了满口黑人英语,见谁都是“嘿,哥们儿”或者“嘿,姐们儿”。钟云深冷了脸不理儿子,小烛过了很久才纠正过各种会被屏蔽的语言,顺便把邻居的孩子们也教育得文质彬彬的。
有次邻居大汉特意带了礼物过来,很腼腆地挠着大脑壳向云深道谢,觉得自己的孩子们能因为云深的影响好好读书,以后成为律师、工程师或者外科医生。
然而,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
“小烛,妈妈回来了。”钟云深开门,把食物搁在门口。
“喔……我今天在农产品两元集会上买了肉,你要烧一下吗?”
只比钟云深矮一头的少年侧躺在沙发上看书,清瘦白皙的侧脸静谧,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低沉。
钟云深很悲伤地觉得,是艰难的生活逼着儿子过早地成熟了。
只是每天她回到家,看着事实上只有五岁多点、却有十二三岁少年模样的儿子,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喊句“让妈妈抱抱”。
作者有话要说:WIC叫Women,Infant,Children,给孕妇,6个月内的非哺乳产妇或者12个月内的哺乳妇女外加直到5岁的孩子使用的营养补助,每个月有6张写着物品名称的支票,能领的东西是固定的……不过在孩子还小的时候领配方奶粉比较省钱,孩子大了开始吃辅食了就可以领辅食。孕妇的补助是微乎其微的,对孩子的补助还算不错。
☆、过日子(3)
第八章过日子(3)
“我去做饭。”
“要帮忙吗?”
“没事,看你的书吧。”
“要帮忙就叫我。”
几乎是每天一次的对话。
“啊,我先下楼把信拿了。”钟云深从窗台上拿了把钥匙,边走边揉酸痛的肩膀,活动活动手,沉重的塑料袋几乎把手指勒得变形了。
公寓的邮箱集中在一楼,像金属储物柜一样的设计,按数字排成一溜。钟云深打开邮箱,里面有几个鼓鼓囊囊的平邮包裹,这是她申请的免费试用物品寄到了。
钟云深发扬着神农尝百草的精神,对这些免费试用品来者不拒。事实上,她申请了全美几乎所有的免费物品和试用装,基本上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市场样品寄到家。
除了一部分用不到的纸尿裤须后水之类,剩下的厨纸、洗衣液、烘干添香巾等等家用物品还有各色的食品都是钟云深的最爱。
她尝遍美国试用美食,忠实为食品市场的调研发展作贡献,然后再吃一点儿子名下补助发放的富余食物,每个月自己就基本不用在吃东西上花钱。
虽然身在美国,她却像所有国内的父母一样从小给孩子攒上大学的钱。即便如此,她仍然没有自信,自己能否用每小时几块钱的工资攒出那些私立大学高昂的学费。
除了小烛,她再也没有别的意义。
这样正常吗?钟云深也自觉她的生活畸形,就像黏在锅底没刷掉的隔夜面条,干瘪、让人厌恶,却又无法摆脱,只能一点又一点地慢慢磨耗。
再进家门的时候小烛已经把书放下了,把肉用开水冒去血沫,正在水池边削土豆。
“不用煮太多,妈妈被人笑话胖了,这几天节食。”钟云深心疼地看着一整磅肉在锅里慢慢变成白色。
“煮都煮了,吃一点吧。”钟小烛继续忙活手里的事情:“你让说你胖那家伙去眼镜店验验光。”
“我来弄吧,你回去看书。”钟云深把刮子从小烛手里抽出来,把削好的滑腻土豆放在一碗温水里泡起来。
“我看完了。”钟小烛洗手,拿着勺子在锅里撇浮上来的血沫。
钟云深只得任儿子忙活,自己烧了点热水把沉在碗底里的土豆淀粉冲成糊糊喝了。
她总是觉得让五岁多点的孩子做这么繁重的家务实在是哎,如果撇开他外表的话。
钟小烛闷头干活,发梢已经要打在油烟机的高度了。他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胳膊很瘦,修长的手指能清晰地看到骨节。也许是因为营养跟不上,他的头发很软,嘴唇也很薄,发稍在光线下呈现淡淡的金棕色。
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一根又细又白的豆芽。
钟云深爱怜而愧疚地看着儿子,盘算怎么才能让他一个人把肉都吃了。
一年间,钟小烛长了半米多的个头,半夜骨头痛得要命,他也只是咬紧牙关,任凭额头上冒出一层一层的冷汗,也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似乎小烛从来就没有撒过娇啊。钟云深一边喝着土豆粉糊糊一边想。
一年前的钟小烛只是有点早熟,现在却连带外形加上心智一起突飞猛进日新月异。他已经睿智冷淡得让自己陌生。她也不知道儿子从哪里学到这些的,一年前儿子接受学前教育的地方只是最普通的蒙校,班里的孩子天真烂漫得好像一群毛茸茸爱扎堆儿的小动物。
如今的钟小烛没法去蒙校了,倒是正中他下怀,每天自己坐车去图书馆。为了方便借书,他还去中国城买了张别人的二手会员证,凭借着老美看亚洲人都是一张脸的辨别能力,每日轻松出入。
只是钟云深很犯愁钟小烛七岁之后该怎么办,总不能顶着这幅模样上学吧?
总不能不上学吧?
钟小烛把晚饭端上桌。
“我饱了,不吃饭了。”钟云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