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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慕容隽又死了,朝中筹备着对燕国发动总攻。司马煜打算,这一战若胜了,就迁都回洛阳。纵然不成,也要迁都到北方,以图一统大计。明年春天,也确实是游赏建邺最后的时机了。
他抱住了阿狸,才要说话,声音却忽然哽在了喉咙里。
——阿狸的眼睛茫然的睁大了,抬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几次都没有找准。
她看不见了。
司马煜忽然就慌乱起来,他忙握住阿狸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觉得浑身冰冷,连声音都被冻住了一般。
“阿尨……不要难过啊,”他听到阿狸叫他的名字,“带我去洛阳看看吧。”她说,仿佛早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一般,只想寻一件事好取代了她在司马煜心里的分量,然后就能了不亏欠的离开,“……把我带到洛阳,阿尨,千万别忘了……”
她似乎有所眷恋,又似乎终于了却了一般,安静的在司马煜怀里闭上了眼睛。
“阿狸。”
大雪纷飞着,万籁俱寂。全世界的声音都被吞没了。
“阿狸,阿狸?”
他无声的念着她的名字,长大了嘴,想要嘶吼着哭出来。可是没有声音。他发不出声音。
他只感到令人窒息的沉寂,连呼吸都滞重无声。
司马煜从梦中醒过来,抓住胸口用力的喘息起来。
外间风声呼啸,巨大的月亮悬挂在芦苇地上,星芒稀疏而寒冷,帐外有未冬蛰的秋虫在清冷的鸣叫。司马煜从毯子上翻身起来,身上铠甲未脱,便连穿衣的功夫也省了。
他从帐子里出来,对外间侍卫道:“传令下去,拔营。”
他行进的太快,如今跟在身旁的就只有两个贴身侍卫和谢涟送来的五百亲兵。然而就连这些身强体壮的士兵也有些不堪劳累了,委婉劝说:“两天了,您才睡不到一个时辰……”
司马煜在黎明前赶回建邺。
彼时阿狸正在熟睡,忽然听到外间嘈乱起来。草草的穿上衣服,连妆容都没梳整,便到外间去。
就见司马煜恶鬼一样,铁甲铿然,满眼血丝、满面胡茬的闯进院子里,腰上宝剑还未解去。
先吓了一跳。也不及问他,忙迎上前去扶住他,道:“来人,扶殿下进屋。”
司马煜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阿狸。”他似乎想要笑,然而嘴唇干枯开裂,竟笑不出来,只说,“我就知道都是假的……”
留下不明不白一句话,身上一松懈,便再也撑不住。扑倒在阿狸怀里。
司马煜有些分辨不清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像是前一个噩梦的重复,却又有哪里不一样。
阿狸躺在他怀里,依旧是憔悴又淡然的模样。她就这司马煜手里的杯子饮了一口水,司马煜下床去端药,她摇了摇头,握住了他的手。
她将头埋进他的怀里,轻声道:“阿尨,你上来躺下,抱抱我。”
……
都是假的,司马煜告诉自己,别听她的,她骗你呢。
可是在梦里他还是听她的话,缓缓的将她抱进怀里,“阿狸……”他说,“孩子的事你不要着急,我们两个人过就很好……”
她仿佛微微的叹了口气。
司马煜便更加努力的保证,“以后孩子也不要紧……”他的眼睛里有泪水静静的流淌出来,“我不要了,阿狸,我不要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阿狸?”
可是再不会有人回答他了。
但是这一次的结局,他仿佛早已经预料到了的。所以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试图挣扎一下。他只是俯身轻轻亲了亲阿狸的头发,更用力的把她圈进自己的怀里。
他努力的想要睡过去,想让噩梦终结在这一刻。只要睡一觉就好了,然后阿狸就会捏着他的鼻子,笑着看他醒过来。
可是太医比睡梦更早赶了过来。
一群人拼命的想要把他和阿狸分开来。他像野兽一样狂暴的嘶吼着,命令他们全部滚出去。但每一个人都在说,“太子妃薨了”,逼着他认清现实。他再不想听,那声音还是嘈杂的叠在一起,海浪般涌进了他脑中……
阿狸用筷子沾了水给司马煜润唇。
他回来时的模样太吓人了,阿狸都猜不出前线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他这么狼狈或者说急迫的赶回来
——司马煜要回建邺的事,其实王琰已经写信跟她说了,但司马煜赶得既然比送信的驿兵还要快。阿狸自然无从知晓。
她已经命人去式乾殿前等着,等皇帝一起身就报给他知道。
自己则就在司马煜榻前照料着。因一周目里,司马煜为左佳思赶回来后大病了一场,这一次的情形便让她觉得不安。她也顾不得太多的避讳,已经遣人去传容可和太医一道来诊脉。
司马煜在梦里说着胡话。
阿狸想放下杯盏,抱着他安抚一下,却被一把攥住了手腕。半盏水全洒在了身上。
司马煜困顿的挣扎着,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的模样。阿狸才想到,这小半年来他梦魇的次数未免太多了些。
一面俯身抱住他,抚摸,亲吻,在他的耳边低声安抚。一面忍不住就焦躁的望了望窗外。
天色黑蓝,月亮已沉下去,离日出却还早。正是最寂静的时候。
洛阳……很奇怪,司马煜这一辈子都没有到过洛阳,可是他看第一眼的时候就认出来了。
大军驻跸。司马煜登山远眺。树木森列,松柏如云,秋风吹动了木叶。山脉绵延,洛水苍茫,就像两条巨龙在沉睡。北方的风景总是在粗砺里存一份浩大,那旷古的情致是江南山水所少有的。他持剑在山石上坐下,问一旁史官,“这是哪里?”
“回陛下,是邙山。”史官答道,“传说是老子炼丹之地。孝庄皇后也葬在此处。”
司马煜茫然的想了想,依稀记起谢太傅跟他说过。孝庄皇后入葬时化作了七彩霞光,故而此处只埋着她的衣冠。
他一面想着,就随手指了一个山头,道:“朕死之后,就葬在那里吧。”
四面立刻跪了一地朝臣扈从。他还不到而立之年,就枉言生死,确实不吉。
但司马煜没有理会,他只是淡漠着,接着嘱咐,“把……孝嘉皇后的遗骨迁来,与朕合葬。她说想要来看一看洛阳的。”
四面的人更深的把头叩下去。
七彩霞光飞散,宛若一只巨大的凤凰。司马煜立在阿狸的棺椁前,茫然的睁大了眼睛。
等那霞光飞散了,他才想起什么一般,发疯似的指着那棺椁,“打开,给朕打开!打开!”
当年是他亲手讲阿狸抱进去的。他守了她一个月,他比谁都更清楚,阿狸是真的不会再醒来了。他记得入葬的时候他划破自己的手腕,在阿狸额心点上记号,“若有来世……等我去寻你。”
无论阿狸变成什么样,他都会记得她。
四面的人慌乱的去寻撬棍,终于在他的面前讲已经钉好的棺椁打开了。
里面空空如也……也不完全是空的。她的衣冠还在,是当初司马煜亲手为她穿上的那一身。
他恍惚间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所以再一次见到那七彩凤凰时,他只是淡漠的在一旁看着。然后俯身拾起里面两只泥老虎,用力的将它们丢下了邙山。
是的,他想,这根本不是梦。他确实是真真切切的,将所有这一切都经历了两遍。
现在呢,是第三遍吗?
77十全九美(四)
司马煜已经整整昏睡了两天。
他这一次的情形比一周目里还要糟糕。至少一周目里他醒过来了;只是病中意志消沉,迟迟不见好转。这一次却连清醒都不能。
阿狸一直守在司马煜的床边。情绪也从担忧到焦虑,到现在的几近崩溃。
因为 她忽然意识到;司马煜也是有可能死在她前面的。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已令他经历了两次死别。而现在报应也许要落在她的身上了,她握着司马煜的手,咬了咬自己的手背,但是连痛感都有些麻木了。
没有人敢劝她去休息,她看上去就像一堆岌岌可危的废墟,仿佛一点惊扰就能让她彻底坍塌。
司马煜漫无目的的游荡着。
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避,他差不多该醒过来,去面对现实了。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同样惨痛的结局经历两遍,任是谁在迎上去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缩一下。
司马煜也不例外。
他一个人在水边坐了一会儿。
不知什么时候;春雨沥沥淅淅的淋下来。杏花攀上枝头,一片片的绽放了。
水池倒影里,有个丫头正仰头望着枝头杏花。她围着一颗杏树转了几转,终于寻了个略高些的地方,踮了脚去折。
背影很像阿狸,但司马煜知道不是。
他叼了根苇杆靠在水榭柱子上,百无聊赖的看着。
然后他看到自己急匆匆的从院门外闯了进来。望见那背影时,目光立时便柔缓下来。看见那丫头踮着脚用力伸手指头,偏就差那么一点够不到时,隐约还带了些笑意。
认错了吧,司马煜心想——这都能认错,究竟得有多蠢啊,阿狸这个时候能不陪在你阿娘身边吗?没事跑到后花园里折杏花干嘛,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不靠谱吗?
他看到自己笑着把那枝杏花折下来,那丫头诧异的回过头来。
他便盖住眼睛叹了口气。无论看多少次,他还是会对这场景无可奈何。
这丫头在不偏不倚的时间,出现在了不偏不倚的地方。简直就像一场劫数。
如果她早一步出现,司马煜也许会惊叹于她的容貌,但未必就认定她是自己的梦中情人。如果她晚一步出现,司马煜大概就已经觉察到他喜欢上了阿狸,那么她就连容貌上也无法吸引他了。但她偏偏出现在他为阿狸心动而不自知,甚或感到迷茫混乱的时候。带着超出预期的美貌,有着与阿狸相差无几的内在。
而且她还是他的侍妾,有着名正言顺的位份。司马煜想,哪怕在这里有一点偏差也好,那么他就有时间冷却一下头脑,想一想他是不是当真被她迷住了,当真就那么想把她弄到身边来。
他感到烦闷。那感觉就跟读史书的时候,遇到让自己想撕书的情节时一样。虽然是自己不靠谱弄出来的,但这种剧情其实也是他的雷点。
但他还是看了下去。
他看到自己不干不脆的跟左佳思相处,今日送一只画眉,明日送一束蔷薇……虽然闲下来的时候很少,但还是尽量多去陪她。
那个时候他是想专宠左佳思的——他对喜欢的人必定是要专宠的,这是三观使然。但他就是能不靠谱到弄错自己喜欢谁。
他心里对阿狸和左佳思两边都存着愧疚。对左佳思的愧疚很容易理解。对阿狸的则连他自己也弄不清,于是他便尽量不去想。
他还是很喜欢左佳思的,虽然这喜欢跟他以为的不是一回事。这姑娘太单纯了,似乎他对她好一点她就能蓬勃的生存很久似的。
他实在太忙了。就算在左佳思殿里留宿,也大都睡书房。左佳思也常去书房帮他研墨端水,她基本不识字,他也不想跟她讲朝中的事。最后八成就发展成左佳思打瞌睡,他让她先睡。然后她就乖乖的回卧室了的结局。
左佳思唯一向他要过的,就是把她的兄嫂接到建邺。这不是什么大事,司马煜自然就差人去办了。接到人,还顺便准女眷来东宫探视过左佳思。
然后忽然有一天,他起身要走的时候,左佳思垂着头,拉住了他的衣袖,“……外面月亮很好。”
司马煜明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却感到茫然。
宫女们都是不需要暗示的,气氛布置得刚刚好,红烛不明,纱帐当风,酒菜少而精致,还有小曲助兴。让人不由自主就会生出遐思来。
司马煜却开始有一些焦躁,他忍不住就想,阿狸睡了没?这些天怎么都没见到她?是不是病了,有没有不开心?他太忙了,好像有些日子没去看她了。
他食不甘味。回过神来的时候,左佳思已经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