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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不要!——”
贞观费力抓着她的手,说是:“你打,他也不会来!”
银蟾这下放声大哭:“你再怎样不对,他也不该这般待你——我去问问他!”
贞观幽幽说道:“这一切是我自取!你不要怪他——”
银蟾咬着嘴唇道:“我打给他母亲——”
“银蟾,大信那种个性,如果他不是自己想通要来,你就是拿刀押了他来,也只是害死我——”
“可是——”
“他自以为想的对,你让他去;你要是打给他母亲,银蟾,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说到后面,两个人都哭了起来;眼泪像溶热的烛泪,烫得一处处疼痛不止。
贞观搵去泪水,心内想——好,大信,你不来,只有我去了;人生走到这种地步来,倔强、面子,都是无用物;我其实也不是好胜,我是以为:我再怎么不好,你总应该知晓我的心啊——难道这些时,我们那些知心话都是白说的;我当然不对,我也不知你的苦用心,你不要家里知道,怕她们担惊、伤神,这是你孝心,可是,我舍不得你生病、受苦,什么都是一人承担——她是不行再病了;大信后日即走,她得快些好起,赶在明天去看他。
十八这天。
贞观足足躺了一整日;琉璃子阿妗陪她直到黄昏,情知银蟾就快到家,才放心与郑开元离去;贞观看着手银,差十分六点,银蟾就快到了,她再不走,就会被她拦住不放。
贞观留了纸条,只说到学校里走走,校园这么大,银蟾再怎样也找不着她;一出门,才六点一刻,大信也许才吃晚饭呢——她只得真到校园溜一圈;学校此时放暑假,学生少了一大半,阿仲也是几天前才回家,说是十来日,再上来帮教授做事——出大门口已经七点半钟,坐什么车呢?出租车太快,十余分即到达,好象事情未想妥,人就必须现身出来那样突兀!
还是坐公车吧!她要有充裕的时间,让心情平静,自然,这样一想,遂站到○南牌子等车。
多久以前,大信和她,曾小立过这儿等车……她忽地顿悟过来:他真去了英国,她还能在这个城市活下去吗?台北有多少地方,留着活生生大信的记忆;她和他,曾把身影,形象,一同映照在台北的光景柔波里——以后,除非她关起门来不出世,否则,她走到哪里,哪里都会触痛她;关起门来也不行哪,房内那椅凳、是大信坐过的,他还将脚,抬放在她的书桌上……
车到小南门,已经八点十分,贞观提前两站下来,准备走着去呢,大信在那里长大,她也应该对那个地方有敬意!
八点半是可以走到吧!这个时间比较好,不早,不晚。——贞观从中华路转向成都路,当她再拐进昆明街时,才感觉自己的手心出汗;他的家,她从不曾来过,如今,马上就要望见了,就在眼前不远处,她是去呢,不去?
前屋太亮,而且又是店面,还是从后街走;她进去了,人家问起,自己该是怎么说?
后街刚好是他家后门,而且前屋正好有一小巷延下来交会;贞观走在暗巷,忽又想起;大信初识她时,信上有过这样一句:——喜欢独行夜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心如水,心如古井水——原来就是这样一条巷子;贞观站在别人家屋檐下,抬头来找大信的房间。
二楼是他父母、祖母,三楼是兄弟,四楼是姊妹;另一幢是他叔父那房的;大信房间就在三楼靠西,照得进月娘光光!
就是这间吧!灯火明照窗,故人别来无恙?
从戌时到子夜,贞观就在人家泥墙下,定定站了三小时;大信的灯火仍是,在这样去国离家的前夕,他竟也只是对灯长坐而已。
不见也罢!既是你决定,既然你心平得下,我又有什么说的?
能够这样站着,已经很好了;是今生识得你,今生已是真实不虚。
雨细丝丝下起来,贞观离去时,那灯犹是燃着;他也许一夜不能眠,也许忘了关灯——她回到住处,挂钟正敲那么一下,是凌晨一点;银蟾来开的门,她看到银蟾时,心口一绞紧,跟着眼前一黑,然而她还是向前踉跄几步,才仆倒在银蟾身上——
【2】
贞观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银蟾几次欲通知家里,都被她挡住了。
大信就这样去了英国;他走那一天,贞观手臂上还插着点滴注射筒;她不吃饭,郑开元只好给她打盐水针,任何人与她说话,她都只是虚应着,心中虽是一念:我该怎样跟他去呢?伦敦离的台北,千万里路;我一个弱质女子,出门千样难,出境不易,人地生疏,外头有坏人,存的钱大概也不够——明人小说里记的——范巨卿与张文伯,以意合,以义合,二人结为知心,言约重阳佳节相晤见。自别后,范为家计奔忙,不觉光阴迅速,重阳当日晨起,见邻居送来茱萸花,顿忆起故人之约;然而两地相隔千里,人不能一日到,魂却可一夜行千里……张劭信士也,岂有失信于他;思至此,拔剑自刎,以魂赴的生死约——贞观因此遂起死志;活着的人不能跟去,死了的魂,总可以尾随而至吧!她要去看大信,问问他的心;他把她带到无人至的境,却又这么扔下她;旧小说里,西伯昌说雷震子:“如何你中途拋我?”
贞观每念着此句,就要呜咽难言;整整十五天,死的念头绞缠在她心中不休——后来是银蟾和阿仲把她拉了回来;正是昨日,她高烧不退,弟弟已从家中上来,见此景,站在一边与她磨姜汁,银蟾则半跪坐半坐着床沿,一口口用汤匙喂她清粥,偶尔夹一筷子花瓜,置在匙内……
她看着眼前的亲人,大批大批的热泪,成串落进银蟾端着的汤碗里。
“你别傻了,你别傻了——”
银蟾这样说她,脸正好映到贞观面前;她看着自小至大的异姓姊妹,伊的眉目像三妗,鼻口像三舅,脸框像外公,不,也像阿嬷……
啊,家乡里的亲故,父老、母亲和弟弟们,一张张熟悉、亲爱的脸,轮番在她眼前晃着;那么多真心爱她的人——小时候看戏,小旦一出场,总说——爹娘恩爱,生奴一人——;原来生命何其贵重,人生何其端庄,其中多少恩义,情亲,她竟为一个大信,离离落落——这些时,都是郑开元过来与她诊视,贞观有时看他静坐一旁,心中会想:不管大信如何对她,在她的感觉里,她已与他过了一辈子,一世人了;情爱是换了别人,易了对象,则人生自此不再复有斯情斯怀;那人纵有张良之才,陈平之貌,也只有叫人可惜了他——她是再改不了这个心意的;小时候,她还去看人凿井,铁桩撞至最深处,甘美的水会涌冒出来。
心同地理;一漥地只有一池水,一颗心也只能有一口井,有些地形不当,或是凿井的人欠通灵,则不论多久过去,空池也只是空池。
大信是她的凿井人,除了大信。
开始上班几天了,贞观每日七点半出门,准六点回家,连着六七日,银蟾观察不出端倪,有些沉不住气了,到这晚临睡,她坐在床上来问她:“你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
“你到底好一些没有?”
“这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面前!”
“我是说你的心!”
“——”
贞观一时无以为应;人,心会好吗?
今天是琉璃子阿妗生日,二人跟着大舅回临沂街家中吃饭;她们到时,琉璃子阿妗在厨房里烤蛋糕,伊嘴边正哼小调,是“魂断富士岭”。
贞观从大舅说起他二人如何相识开始,已对新妗仔的人敬重,然而,她看着伊的人,还是要因而想起故里家中的大妗。
旧时女子的爱,是无所不包的;她要是有她大妗对真情的一半认识,就不会有今日的苦楚;大信起先真是委屈她,但她不该跟着错在后头,那样毁天捣地的,豁然一下,退回他给她的那些对象,她那么大的气害了自己,大信那样骄傲的人,是不容许别人伤他的心的;他们是彼此都把对方的心弄碎。
这事之后,贞观觉得自己一下老了十岁,然而,比起大妗来,大信和她还是年轻,年轻就有这种可笑,可以把最小的事当做天一样大。
银蟾见她呆住了,也就说道:“我知道你苦楚,可是你一句话不说,叫我怎么猜,你若是心里好一些,你就说一声,我也放心哪!”
贞观摸一下她的头发,轻说道:“不要再提这项;我心里好想回家,我要回去看大妗,我想妈妈和阿嬷——银蟾,我们回去好吗?”
“——”
银蟾的大眼闪着泪光,她拉着贞观的手,只是说不出话。
隔天下班,二人说好,一个去车站买车票,一个先回来收拾行李;贞观下了车,距离住处还有百余公尺;她沿着红砖路,逐一踏着。
台北的最后一瞥,可爱的台北,破碎的台北;她心爱男子的家乡——忽地,她听见身后一个稚嫩声音,这样唱着:
〖一碗一碗的饭
阿母盛的那碗我最爱,
一领一领的衫,
阿母缝的那领我最爱;〗
是个跳着小脚步回家的幼儿园女生。贞观停下来看她;小身影一下就晃过她的眼前去:
〖一条一条的路;
阿母住的那条我最爱——〗
贞观的眼泪终于流下来,这样的儿歌,童谣;她也要飞向母亲,飞向生身的母亲,故乡的母亲;她想着伊,就这样当街流泪不止;
——春天的时候,她母亲喜欢炒着韭菜、豆芽,夏天时,她爱吃竹笋汤,一到八、九月,她会向卖菱角的人买来极老的菱角,掺点排骨去炖,等好了,就放一把香菜进去。
她还不准贞观将衣服与弟弟们的作一盆洗;男尊女卑,贞观是后来读礼记才晓得,而她母亲也只是读了几年日本书;她是连弟弟们脱下来的鞋,都不准贞观提脚跨过去,必须绕路而行。——
她父亲去世几年了,伊除了早晚三枝香,所有父亲的遗物,一衣、一带,她都收存极好,敬重如他的人在世间——
她还教人认清本分;贞观常听她说这样一句话——泌饭不吃做娴的;因而自己的那一份,自己要平静领取;不领也还是给你留着——
贞观进门时,早听那电话响个三、二声,她拿起来,竟是电信局小姐:
“萧小姐吗?”
“我是——”
“长途电话,请讲——”
“贞观吗?贞观抑是银蟾?”
“三舅,我是贞观——”
“大舅那边线不通,你快些通知他,阿嬷方才跌倒,不省人事,你和银蟾也快些回来——”
【3】
夜快车摇摇、晃晃;本来是可以坐自家车的,她大舅因为夜路多险,也就不叫司机驱车南下——
贞观和银蟾交握着手,眼睛望着车外的黑天;前座的大舅与琉璃子,也是失神、黯淡。
寅夜的夜空,闪着微星点点,大信的眼神真个如星,又清亮又纯良……从前他给她写信,说到他坐夜快车的经验:
——睡不着时,就监视着画夜的交更……算了,我没本事形容;反正太阳才刚露出个额头,大地便搬弄出了千变万化的色彩、光辉,旅人目瞪口呆,只有感动的分——
他现在怎样了呢?
再两日七夕;英国没有农历记载,他知道过生日吗?去年三月天,贞观在西门町遇着个中学同窗,伊在大学时和廖青儿住过同一个宿舍;贞观故意问起廖的男朋友,那人就说:喔,就是化学系那个头发似牛角那个啊?
那人说这话时,两手的食指同时举到两额边竖着,做出牛角模样;贞观当下与她分手了,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