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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路-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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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

夜的风,渐渐起了。她竖起宽大的衣领,头发吹得凌乱,也都被裹在衣领里。这风,并非很冷,如炭炉的灰烬下最后的余温。她抬头望了望西边的天空,这天,是又要下雪了。

她又习惯地往大路上看去。连着几日的晴天,雪已经快要化尽,大片的黄土裸×露出来,只是土里裹着冰,冻得铁一般硬,行人稀少。偶尔的几次,策马疾奔而过的,不是边关加急的战报,就是城内惊动,行兵拿人,劳师动众,气势汹汹,仿佛沙场出征的将士。不过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偌大的疆土之上,能逞威风的地方,真的不算太多了。

又是几匹马飞蹄而来。

一只陶罐孤零零地躺在路边上,那是方才有人起了兴致,踢到那里去的。女人忙去捡,然后那马却来得太快,黑煞风一般地。女人一个闪身,翻到地上,安然无恙,然而陶罐哗啦一声,碎了。

女人便去收那碎片。马蹄过后,只剩一阵恍然的空落,忽然又被马蹄声打破。女人抬起头,只见一锭银子被丢在地上,一个随从模样的人端坐马上,喘着粗气道:“方才无意冲撞姑娘,我家公子遣我来,这锭银子算是赔你的!”说完,又纵马去了。

女人站起身,远远望了一下,看不清面目,只是马上的身姿修长,一袭便袍,被风吹得鼓胀,脚下穿的想是官靴。他似乎也向这边望了一眼,极短暂的,而后重又扬鞭。

捡起银子,她回了屋子去。

少年的伤渐渐地好起来。两天之后,女人并没有赶他走,只是话依然少,熬好了药,便端来,喝完便拿走。又过了几天,他便能下床去。屋外正是狂风暴雪,四野无人,他就上到地面来,偶尔在屋内活动活动手脚,又往窗外看女人在灶上忙活。

屋里的炕烧得极暖,屋外却是天寒地冻。他看着她不时地搓手,又拿菜刀去磕水缸里厚厚的冰。不由开了门出去,拿过刀来,三下两下砸碎,继而舀起一瓢水,倒到锅里去。

女人见他身上单薄,脸色红润得却像是沐了阳光。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眸子正熠熠地看着她:“我来帮你吧。”

女人不置可否,他却已经蹲下身去,拨一拨灶膛里的柴草,让明火更旺一些。

烧好了水,又洗了菜,油一下锅,便是扑鼻的香气。不消一会儿,饭菜就上了桌。两人对坐下来。女人见他还穿着先前的脏衣裳,便走去墙边开了一只大木箱子,掏出两件衣服来,一件白纻长衫,一件黑缎外袍。少年见她一阵犹豫,轻轻叹了一声,但终于拿过来,放到他身边,说道:“夏天的衣裳,单薄了些,你先换上,那边还有件皮绒斗篷,总可抵挡些严寒。”

竟是男装?少年心里微微生了疑惑,但也不多问,谢了声,便走去里面的隔间换上。再出来时,女人正要端起碗来吃饭,下意识地对望,登时愣了。

对面的少年,下巴上显见了青黑的须根,面颊的伤口正在结疤,略带一丝的落拓。然而脸庞方正,英气逼人,额前的碎发不羁地掠过两道剑眉,眸子乌金流光。此刻他穿着方才的衣裳,白色的衣领衬托起他耿直的脖颈。衣领下,一袭亮黑的缎袍修峻不俗,缎面上隐隐绣着云纹如流水。黑色宝带合腰扎起,鸡血红的玛瑙嵌上腰间,火一样地,灼在人的眼眸。

女人垂下眼去,不由在心里想道:“这件衣裳,若是穿在他的身上,会更加好看吧。”

这原本俊逸的少年,此刻已添了沧桑。若是他,四年的时日磨砺,也应是如此吧。

没有答案。

少年见她神色忽得黯然,心里更是揣度起来。这女人,丝毫不简单啊。

她的高妙医术,她的茶寮密室,以及她与冬生的关系都惹人琢磨,然而又琢磨不透。末世之中,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方式过活,只是在外人看来无法理解罢了。但那些流言蜚语却传得沸沸扬扬,竟还有人把这里说成是一家黑店,所以煞气冲天,这才没人敢来惹她。他轻笑,这大半是不明就里因而以讹传讹了。

但若然她开的果然是家黑店,那么她如此救他,又是为什么呢?

可是,她毕竟是救了他,萍水相逢,临危济困。

少年的眸光聚起,忽然问了句:“有酒吗?”

他说话的时候,扯动伤口,暗暗“嘶”了一声。女人见了,却不阻拦。“也好。”

短短的两个字,却是比酒还要暖人心。

女人于是起身拿了壶酒来,刚要放到小炉上去。少年起了兴致,说了声“我来”,这边忽然伸出手去,正把那酒壶连同女人的手一并握了个准儿。女人眉头一蹙,当下,眼睛半眯起来。少年触电似得松了手,再触到女人的目光,不由愈加尴尬,脸竟微微红了。“我——”

女人则解开眉头,将酒壶放好。

风仍在夜的窗外肆虐,雪是大片的,如鹤的羽,被风扑到窗纸上,登时便化了,留下一个半湿的印儿。屋内愈加地静下来,只红透的茶炉里偶尔几声噼啪。酒壶里开始冒出雾似的热气,满溢的酒香暖得熏人欲醉。少年呼出一口气,不由笑了,“白纸拥窗堪听雪,红炉著火别藏春,果然是应景的好句。”他拿过酒壶,倒了两碗,然后举起来,冲女人道:“能——干了这碗酒吗?”

女人看着他,端起酒。少年则正坐起来,神情慎肃:“我——云旷,蒙姑娘救命之恩,本是感激不尽,但恐怕此生难以为报。只以这一碗薄酒,忝颜相敬!”一字一顿,满腹豪情与沉痛,最终一仰而尽。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吧。”女人恬然道来,而后浅啜了一口。

云旷看着她:“姑娘若是言杀了魏贼之事,云某九死一生,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

“家仇?”

“对,血海深仇!”

女人笑了笑,依旧是冷冷的。“却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做。”

云旷也笑了,若春阳般:“那看来,我还算是个好汉,不过却是个没有明天的好汉。”

女人沉默了一下,正当云旷以为就要如此沉默下去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能杀得了权倾天下的当朝一品,总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

字字轻缓,却是掷地有声。

云旷这一次没有诧异,似乎早知道女人聪明若此,不会看不出他背后的千丝万缕。他依旧是笑笑,又喝了一口酒:“那姑娘呢,这间茶寮仅仅只是茶寮吗?”

于是两人的眸子碰上,一边是清澈得直指人心,一边则如幽潭里的两点寒星,闪烁着冷冷的神采,让人捉摸不清。“大营里出来的人,果然不简单。”她自语道。

这一次,云旷却是讶异十分。她竟连自己的出身都洞若观火。她,到底是谁?

女人却接着说道:“我等的人还没来。你不是——也在等吗?”

云旷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掏出腰间的那块玉佩,在烛火中,泛着青荧荧的光。“这是临别时,我一位好友所赠。我知道他一定会来,不过现在,我却不想他来。”

他不再说下去,又倒了酒,嘴角勾起一缕笑来。女人看着他,脸上微微有些怅惘。“他——”她终于清晰地问了一声,却又顿住,似乎在顾忌什么,转而开口道:“若真是你的朋友,绝不会见你犯险而不救。”

云旷本以为她要问什么,却又听到她这样说,于是应道:“我和他都出身宦门,相识于边关大营,不过他是前去巡视,而我却是被流放到那里。他是先皇末年的甲榜进士,只是性子淡泊,对名利并不热衷。外放几年,为官清明,家里妻子温柔,一双小儿女也清秀可爱。皇上见他政绩可嘉,多次下旨擢升,他都推辞不就。”说到这里,他不由摇摇头:“这件事,他本不该牵扯进来,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要报这血海深仇,宁死也是无憾的。”

“哦。”女人应了一声,又像是叹了一口气。

他见女人停下筷子,这才发现,桌上的菜早已是冰凉了。“都是我,这菜——”

“我吃好了。”女人下了炕,把饭菜都拨起来,他也赶紧帮忙收拾碗筷。女人却拦住他:“药该熬好了,你自己去端来喝吧。”

、六

女人的口吻如常,然而她的背影,在他眼中看来,不知为何,更添了单薄和落寞。他看她舀了热水,浇在碗碟之上,然后捋起袖子,平常得好像那灯火城中任何一户聪慧干练的姑娘。可是,她的风骨气度,见识作派,都昭示着她出身的不俗。世间总是几番飘摇,人似浮萍无定。如他自己,原是宦门子弟,哪知四年前镇国将军被诬贪墨一案,本是遥不可及,他家却也被牵涉进去。好在朝廷震动,多人上书联保,老皇上的眼睛这才眯开了一条缝,只是逐了将军出城。牵涉到这一案中的诸多官吏家小,也得以保命,但都被流放边疆。边关苦寒,然而千里长途,比那苦寒更甚。待到边关,流配之人只剩下十之五六,而他从此孤身一人。他有恨,有怨,他像一头狂躁的狮子在大营里冲撞,即使被绑到刑柱上也毫无怯意。双亲罹难,他为家中独子,既不能披麻守孝,又不能报仇雪恨,前无去路,后无生门,叫他情何以堪,意如何平!带刺的鞭子划破他的皮肉,流血和伤口,竟是天底下最畅快的事!

“放了他。”忽然有人道。

他睁开充血的眼睛,面前站着一位书生,温文儒雅,话却说得很有分量。

“军营里可不比舞文弄墨,这里是有军法的!”一位威武的将军不屑道。

“军法之上,还有王法。”那书生款款行了两步,昂起头来,看着头顶上的烈阳晴空:“我想崔将军应该记得。”

那崔将军登时白了脸,悻悻地叫人把他解开:“大人是皇上所派,下官自当遵从。”

那书生走上前来,看着他,“死,比活着容易。可你到九泉之下,如何去见你的父母?”一双温和的眸子竟也透出几分犀利。

“苟延残喘,与猪狗何异!”

“蝼蚁尚且偷生,猪狗也识人性,你若凭一时激愤枉死,便连蝼蚁猪狗都不如!”

他不由愣住,继而胸中撕心的一痛,伏倒地上呕出大口的血。泪,涌满眼眶,他紧紧闭上,绝不让它流出一滴。

“愿意跟我走吗?”书生俯下身来问。

他抬起头,耳中又听来一句低语:“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他心中忽地一亮。片刻之后,他挣扎着站起身来,说道:“好!”

之后的日子,他就跟在书生身边,辗转几个大营。直到有一次,半路忽然遇敌。一番拼杀,他们愈战愈退,最后退到一处山谷,兵士死伤殆尽,只余他们两人。

书生受了伤,气力渐弱,走不了两步,便倒在地上。他赶紧来扶,书生却赶他走。“你走吧,不要管我。”

“要走一起走!”

“不!”书生一把攥住他来扶的手,强撑着发出微弱的声音:“云旷,我当你是我的兄弟,你听我说——”他的目光忽然黯淡而忧伤,“如果你走的出去,一定帮我找到她,我——对她不起!”

“她?”他正要再问,书生却昏死过去。

追兵的马蹄如雷,已隐隐听得见。

他站起身来,默默地看了书生一眼,而后提刀朝原路飞奔而去。

之后的事情,想必是上天眷顾。他本是引开追兵,无际脱身之时,横心跳了悬崖,却侥幸抓住半空的一棵孤树,活了下来。他再折回去,书生已经不见。他又回到大营,那时战事正紧,他被编入骁骑,见识了沙场上的金戈铁马震秋风,也见识了血流成河愁鬼哭。因为骁勇善战,罪名除去,他当了一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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