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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临瞧见他五弟,鼻子不肖地嗤了一下,故意把脸别到一边。
咏升被?关了一阵,大概在内惩院吃了点教训,再没有从前那轻狂嚣张,衣服灰灰的,垂着手,耷?拉着脑袋,狐疑不安地打量着周围。
内惩院外,二十个体仁宫的侍卫腰间佩刀无声等着,个个脸如铁铸,目不斜视,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见四个皇子都到齐了,二话不说,半保护半监?视地押?送他们往体仁宫的方向走。
一路上,没有一个人作声,连宣鸿音也是一言不发,目光沉沉看着前方。
凝重的气氛,彷佛在每个人心上压了一块砖。
脚步急促的走着,抬头一看,远远的体仁宫殿门前站了一群一群的人,大概所有有资格进宫的臣子都递牌进来了,人人穿着为大节备下的簇新官服,这股喜气却在担忧不安的神色下直透出一股凄惶。
本来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见到宣鸿音领着一群侍卫带了四位落魄皇子过来,偌大广场前顿时鸦雀无声,呆了一下,才有人想起该向太子和皇子们行礼请安,还未跪下去,咏善几人已急匆匆进了体仁宫大殿门,连背影都不见了。
进了体仁宫,咏善一瞅就看见王景桥和几个皓首老臣站在廊下,满脸哀色,再往殿里走,猛地目光一跳。
妃嫔们也来了大半,都整整齐齐按照品级高低跪在前殿里,个个俯首低头静静等着里头传唤,咏善这边看过去,只能瞧见她们背影,但最前面两个穿着华贵的,观其身形,该是丽妃和自己的母亲淑妃。
咏临号称天不怕地不怕,这时也被沉重到令人无法喘息的气氛压得心惊胆颤,低头悄声问:“哥哥,体仁宫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咏善摇了摇头,使个眼色要弟?弟不要多嘴。
正琢磨是否要趁机过去和淑妃说一说要紧话,陈太医已得了消息,匆匆从后殿侧门出来,直走到咏善等人面前,沉声道:“皇上有旨,咏棋、咏临、咏升,在前殿跪等。太子,请随老臣来,皇上要单独见你。”
咏善点点头,抬腿要走。
后面咏棋猛地扯住他的袖子,把他往后面一拉。这一下咏棋力气出奇的大,居然把咏善拉得身不由己退后一步,正诧异地转头看咏棋,咏棋已把嘴凑到他耳边,用极凝重的语气道:“记住,不管父皇问什么,罪责都在我一人?身上。你要是替我遮?掩,自己担了罪名,我不承你?的?人情,立即一头撞死在这石阶上!”
这番话他是早就想好的,铁了心咬牙说出来,生平罕见的利落果断,一说完,不等咏善有所表示,把咏善往陈太医处轻轻一推,松开手,低声道:“弟?弟,你保重。”深深地凝望了咏善一眼,把脸别过一边。
咏善心中悲喜交加,唇动了动,陈太医等不及,一把扯了他往里面去,到了垂帘角落无人处,低声道:“殿下,你要有所准备。皇上他……快不行了。”
咏善霍地一震。
父皇病重了!
这病早有来由,也知道父皇身?子渐渐不好,心里有点预备,但刚出内惩院,骤然听见最信得过的陈太医这么一句,还是像刀一样扎在脑子里,痛得咏善浑身一激灵,所有的血管都在收缩。
他被陈太医领着,怔怔来到门外,怔怔抬腿,跨进门坎。
顿时,熟悉的热气熏了一头一脸,满是记忆中父皇的气息。
前方龙床?上,炎帝静静平躺着,身上盖着一床半厚缎被,脸色不再蜡黄,反而覆上一层令人感到不祥的血色。
“皇上,太子来了,皇上,你醒醒……”陈太医在床前轻轻喊了一声,尾音逸出呜咽,连忙强忍着噤声。
“嗯……”炎帝幽幽睁开眼,“咏善来了?”勉强转过头。
咏善赶紧膝行到床头,仰头道:“父皇,儿子来了,父皇好生养病,这段日子太劳累了,所以才……”哽咽不能再语。
“你父皇时间无多,不要再说这种门面话了。”炎帝勉强说了一句,似乎呼吸不畅,脸涨得越来越红,喘了片刻,才从被里探出枯木般的手。
咏善赶紧一把握住,感到父皇的手再不如从前那样有力,心里难过之极。
炎帝叹了一声,轻轻道:“咏善,你的老父皇要走了。”
他这轻轻一声叹息,仿佛往咏善血管里灌了一桶冰。
咏善来之前,本来弹精竭虑想着怎么应对这位父皇,如何保全哥哥,如何保全母亲,如何?在父皇帝王?权威下求得网开一面,众人平安。
他所思所想,都有意无意把这个握着他手的父亲当成了假想敌。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他筹谋应付的其实都不足为虑,而他一直拥有的,却真的要失去了。
瞬间,一种从未感觉到的悲凉淹没了五?脏?六?腑。
咏善再不觉得自己是大人,他只是不能失去父亲的孩子,伤心不能自?制地放声大哭,握着炎帝的手道:“父皇!父皇!您别这样说!您有万岁寿命,一定万寿无疆,儿子不孝通?天,让父皇生气,尽管处置儿子就好……”
“别哭了,不要哭。”炎帝无奈地低声说道:“朕还有话要和你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陈太医眼圈早红了,上前低沉着声音劝道:“殿下,听皇上的,你忍一忍。”
咏善苦苦把哭声忍住。
炎帝才气若游丝道:“朕去之后,你要悉心笼络宗族老人,多多抚?慰一二品大员,年纪大的,不妨多给恩典,不要失了人心。”
“是……”
“咏棋以后不回封地了,朕立有遗旨,要他管理宗室内务,常留宫廷。他是长子,理应带头行孝,做兄弟们的榜样,朕要他……在宫?内为朕守十年长孝,为朕祈福,不要近女?色,算是半个和尚吧。”
咏善抬头看炎帝一眼,又是叹服,又是感动。
这样匪夷所思的处置,竟是专门为他们兄弟所设。虽然怪异了些,但谈及孝行,又出自先皇之口,绝无大臣胆敢非议。
炎帝这样做,是十足十的要成全这两个儿子了。
咏善想到自己不孝,懊悔不已,“是,谢父皇,儿子……儿子……”
“咏棋在南林还有一位王妃,听说贤惠,可惜没能生育。既然他要守这么长的孝,不要耽误人家女儿,你日后亲自给她再指一门亲事,多赐嫁妆,不许婆家因为是再嫁而为难她。”
“是。”
“唉……”炎帝无神的眸子缓缓动了一下,打量咏善,“父皇本打算给你指门好亲事,看着你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把这花花江山交给你,没想到,等不到你二十岁了。太子,你还只有十六岁,朕这样撒手把重担放你肩上,于心不忍。皇帝要护着天下人,却没有任何人能护着皇帝,遮风挡雨,都靠自己。从今以后,你要是再遇上奸险,可就没有我这个冥顽不化的老父皇给你挡在前面,在最后关头对你施恩庇佑了……”
一番话未完,咏善心如刀绞,眼泪夺眶而出。
他知道炎帝还有话要说,不敢放声,忍耐着把哭声都卡在喉咙里,憋得脑子一阵一阵发沉。
“岳凌是个老古板,门生故吏多,是敢犯颜直谏的老臣,他如果还当着礼部尚书,迟早会挑你和咏棋的剌,真在朝堂上闹起来,你还有什么面子?朕已下旨,让他告老还乡,尚书一位暂且空置,等你登基,把张耀提拔上来,这人精明油滑,瞻子也小,不敢管皇族后宫事的。”
“是,父皇想得周到。”
“咏临也留在皇宫。他是你孪生弟?弟,这辈子都会和你同心同德,等历练多了沉着一点了,让他管兵权,会是你一条臂膀。”
炎帝说完,又一轮咳嗽,几乎把心肺都要咳出来一样,咏善赶紧上前为他抚了好一会儿背,炎帝才勉强止住,扯风箱似的喘着气,艰难地问:“你……你心里还有什么疑虑?一并说出来……”口齿已经不清了。
咏善忍着悲痛,重新跪下低头道:“父皇为儿子想得极周到,儿子感激涕零。只是……只是父皇打算如何安置母亲和丽妃?”
他不想说处置,只说安置,字里行间已在乞求炎帝开恩。
炎帝拉着咏善的手,本意要在紧紧?握一握,却找不到一丝力气,气促难受,道:“淑妃和丽妃,朕已有旨意,这……这是命数,你不要过问……”
话说到这,声音已如飘絮般,自知大限临头,眼神不再如往日般冷漠高峻,殷切看着自己给予极大厚望的继承人,抓紧每一刻,努力把声音送出齿缝,“圣?人不仁,但却滋养万物,有功而不居功。咏善,当好皇帝,你要爱护天下人,但未必天下人都明白你的苦心。永远是,求你的多,惧你的多,嫉你的多,爱你的少。朕已试过咏棋,他仁儒柔?弱,为了你却硬逼出一股刚性,对你是诚心之爱,这是天赐你的。朕……不是无情之人,不……不夺我儿子这份天赐之物……你们……你们好自为之……”忽地遏然而止,眼前光芒散尽。
一代刚强圣主,就此长逝。
咏善愣了片刻,才明白父皇已去,握着父亲再没有一点动静的手,嚎啕大哭。
陈太医上前触了触炎帝脉搏,老泪连串落下,打个手势把门边脸早就煞白的吴才召过来,哽咽道:“去……去外面告诉王太傅,还有吴见增将军,皇上已经……已经龙驭上宾,请他们立即遵请出先皇遗旨……”
吴才抹着泪应了,转身出去。
不一会儿,不知外面哪个嫔妃先起了头,哇地一声,接着人人放声,消息瞬间传开,不但前殿,连体仁宫外众臣也跪地痛哭。
哀哭声划破天际,充满了整座皇宫。
炎帝既去,咏善就是真正的天下之主,国?家大事千头万绪,这时候绝不能一味哀泣。陈太医是炎帝的心腹太医,早就知道炎帝的病情,有了心里准备,哭了片刻,已经冷静下来,召来两个内侍,要他们把咏善从地上扶起来,款款劝道:“殿下,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请到外面听皇上遗旨。”
咏善被两个内侍扶出去,外头殿里哭声早已震耳欲聋.
咏临前几天还在内惩院发牢骚,一会儿说父皇是不是老了?一会儿说父皇是不是病胡涂了?没想到刚从内惩院放出来,连父皇一面都没见上,就听见王太傅老泪纵横地宣告皇上龙驭上宾,顿时如晴天霹雳,脑子轰一下炸懵了。
浑浑噩噩,根本就像作梦一样。
等嫔妃们哭起来,咏临才醒?悟?到竟是真的,和咏棋咏升一样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正哭得不可开交,新调入宫的宿卫大将军吴见增带着两名侍卫走到殿内,到了众嫔妃最前面的一排,朝跪着的淑妃和丽妃躬身行了一礼,“两位娘娘,东西已经备好了。”一挥手,跟着他进来的内侍走前一步,双手捧着一个方盘,上面放着两个小酒杯,两个杯子都装得大半满,却不是寻常酒,掺着可怕的绿莹色泽。
妃子陪?葬!
这等情形,宫里人一看就明白了,后面的嫔妃们顿时一凛神,全惊得忘了哭,噤若寒蝉。
偌大体仁宫骤然从极吵跌入极静,空气中的弦拉到一碰就断的死紧。
丽妃和淑妃却早就知道炎帝的旨意,今日忽然从软?禁的地方被带过来体仁宫,也猜到是有去无回了。
两人在宫里受宠生子,儿子都被册封为太子,自己也差点登上皇后宝座,天下女人中也算佼佼者,如今一死,不想辱没了自己和子嗣,过来之前就已经换上大节里才穿的正装,施过粉黛,一个从容雅致,一个雍华瑰丽。
看见吴见增来请自己上路,丽妃和淑妃款款从地上起来,先不看毒酒,反若心有灵犀,彼此对视一眼,既晞嘘,又觉得一丝可笑。
她们这两个女人彷佛前生有仇,自碰面就你争我夺,势要争个高低,不惜把亲生儿子也扯到是非中,枉费?尽?心?机,最后却落得同年同月同日死。
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