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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脸型较小,下巴略尖,唇是小巧的红菱状,若不玩不闹时其实看来很是安静娇柔,所以会给人一种性情温顺的错觉。示人以弱,应该不难吧?
可示人以弱,真能避免我未来的噩运么?
铜镜中那小巧的红菱唇渐渐颤动,手中也不觉用力。
忽听“喀嚓”一声,手中连珠花纹的檀木梳断了,尖尖的梳齿扎入掌中,颤巍巍地在血肉里抖动,殷红的鲜血缓缓浸润入木质的断齿中。
随侍在房中侍女犹豫了一下,终于上前来,帮我拔出断齿,拿帕子给我拭去鲜血。
我盯了一眼她那不咸不淡的神情,自己用丝帕缓缓地缠绕着。天青色的丝帕,绣的是青翠兰草,印上一排四五个血点,慢慢洇开,顺着丝线延伸,如缓缓绽开的蔷薇。
正冷冷看着那血花开愈艳愈烈的时候,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目光轻扫,已见着吴德略弯了腰,领了一群人过来。
“管公公,请!”吴德侧身闪在一旁,将一个北朝装束的内侍总管模样的人引入。
他们身后尚跟了数名侍女,个个身材高大,看来竟比江南的男子还要健朗几分。我也曾听说过北方人比江南人要粗犷些,可也不至连女子也全都高大成这样吧?
那个瘦高个儿的中年内侍,吴德称为管公公的,正略带疑惑地望着我。
想起吴德可能向魏帝编排我的“劣迹”,我在气闷中顿悟,这些高大侍女,怕是特地选来对付我的!
以弱示人……
敛了丝帕,我站起身,带了畏怯,往后退了一步,背脊用力靠上了妆台的边缘,硌得生疼。
“吴大人,这是……”我惊惶地睁大眼珠,将指甲将方才刺破的肌肤上一抠,疼痛之中,泪影顿时泊起,含在长睫前,随着我的眼珠转来转去。
几名侍女已走到我跟前,个个牛高马大,我本就继承了母亲的纤巧单薄,加之身量尚未长成,才不过她们肩高,这样泪光盈盈地地和她们站作一处,我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种对比。
那中年内侍眼光只在我脸上一转,已指住我问吴德:“这位就是南朝那位能舞刀弄剑的文墨公主?吴大人,你没弄错吧?”
看来吴德还怕我一怒刺杀魏帝,说得比我预料得还要夸张。依旧凝着泪,我瞧向吴德,倒要看看他怎么说。
吴德也正盯着我,眼底迷惑中带了警惕,到底不好再改口说我心机深沉,只得干笑道:“咳,到底大国威仪,咱们公主也敬惧几分哪!”
魏是大国,齐是小国么?南北对峙已有百余年,若真有甚大小之分,北朝怎不将南朝吞并了去,反而诸胡内斗,比南朝要更混乱几分?
凤帏深,谁道是销 魂(三)
若是以往,我早该以公主的身份指着吴德斥骂了,但我如今只是看着,带着泪光悲哀地看着这个齐国使臣,为了保住能让他们吴家富贵绵长的太子,在魏国的阉竖跟前丢尽了大齐的颜面。
吴德已走上前,维持着干笑向我依礼参见:“公主,这是魏国皇帝身畔的管公公。”
那中年内侍已经堆上笑来,屈身行礼:“公主,老奴管密,见过公主!”
“快……快请起……”我小心地望一眼吴德,又往后退缩了一步,轻轻道:“以后还要管公公多照应呢。”
管密起了身,瞥我一眼,依然笑着,声音越发地柔和:“公主,这便请公主移驾,前往皇上驻跸之处吧!”
明知祸事,却躲不过。
我顺从地应了,我握了帕子拭了拭泪水,勉强向吴德一笑,柔声道:“吴大人,回去转禀大皇兄和皇嫂,让他们好好保重身体。阿墨会记挂他们,永远记挂着他们!”
说到最后一句时,我差点隐藏不住自己的恨意,嗓音尖厉起来,忙将丝帕捂了唇,只作强忍着呜咽,然后丢开一脸茫然的吴德,当先踏出了房门,那些本打算抓住我或捆了我走的侍女,只能垂了手跟在我身后,看来的确像是我的侍女了。
据说广陵目前驻有十余万北魏兵马,但魏帝拓跋轲所住的原广陵府衙中并未见到多少官兵,仗剑执戟的卫士却是不少,看来身手俱是不弱。
我虽有侍女随行,但北魏显然信不过她们,一入府即被引往别处,另有两名北魏侍女带我到一处厢房安顿下来。北魏人固然是混蛋,吴皇后安插在我身畔的侍女也不会是什么好人,最疼我的萧宝溶措手不及,根本未及安排甚么人可以让我倚靠信赖。
我本就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孤孤单单地沦落在四面是敌的北魏兵马中。
萧宝溶说过会来救我,却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我真的很想他,很想他,因此用膳时,沐浴时,不需要伪装,我都很落寞,没了半点原来的骄纵之气,以至两名侍女看我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怜悯。
“公主,不用担心,陛下对宫人一向宽仁,便是对南朝有气,只要公主顺着他,时日久了,也不会再迁怒公主。”其中那名叫轻罗的侍女,一边帮我梳着高髻,一边安慰我。
我望着那成束的青丝正被明霞往头顶挽起,听着她的话,心头猛地一抽搐,忙惶然问道:“轻罗姐姐,呆会……呆会是不是要让我去见魏国皇帝?”
我那声纡尊降贵的轻罗姐姐显然挺有效果,轻罗手中的银梳顿了一顿,本来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目光垂下,许久才道:“南朝将公主送来,不就是让公主来侍奉陛下的么?听说陛下听使臣说起公主的事,非常感兴趣,才即刻让接公主过来。管公公的话,是呆会就将公主送陛下房中,预备……侍寝。”
凤帏深,谁道是销 魂(四)
有道热血从心头涌上,迅速将我的面颊激得通红,唇边的却失去了嫣然,变化极淡的粉色,微微地颤抖。
另一位叫作连翘的侍女也走过来,托了一盅茶递到我手边,柔声道:“别怕,女人么,都会经历这种事,何况咱们皇上英姿神伟,气宇轩昂,不知多少女子做梦都想给皇上宠幸呢!”
“我……我不怕……”我喃喃地说,触着滚烫的白瓷茶盅,才觉出指尖的冰冷颤抖。
轻罗继续挽着发髻,发丝滑过面庞,软缎般的触感,墨汁一样在眼前荡漾着,眼看发髻盘起,镜中人尖巧下颔,杏仁眼睛,明明稚气未脱的姣好面庞,硬是被峨峨如堆云的高髻,带出了几分成熟风韵。
这样成熟美丽的风韵,大约是拓跋轲所喜欢的,她们才特意为我梳的吧?
“轻罗姐姐,帮我……换个发式,好不好?”我唇角向上绽了一绽,将刚搭上去的发丝捋下,垂落。
一柱香后,我被轻罗、连翘引着,穿过沉闷的回廊,垂着眸子,步入魏帝拓跋轲在府衙中的临时住处。
“不怕!”轻罗拍拍我的手,连高高的颧骨都笑出了几分温柔:“这样瓷玉般的美人儿,没人舍得碰着伤着。”
我到底没挽高髻,绾着蕴了江南秀色的小巧丫髻,髻的两侧,各插一对蓝宝石发针,发针下戴一朵小小的茉莉,后背前襟,尚有大片青丝自然散落。极简洁的发式,不招摇,不尊贵,不妩媚,只在顾眄之间,将我的面容更衬得稚嫩干净,莹冰雪玉般让人不忍玷污。
衣衫也是精心挑的浅绿细白碎花绫纱对襟长衣,素白百褶长裙,绣一枝神灵韵清的绿萼梅,只肩上搭着的细白蹙银轻纱披帛,显出几分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娇贵。
待我进了拓跋轲房中后,我将那披帛也取下,让自己更形娇小稚弱些,只盼这人能看在我尚未长成的份上,能放过我,至少,让我拖宕到萧宝溶来救我的那一天。
实在不行,就只能当作被狗咬了一口了;或者,当日想挑几个美少年陪我,却不小心挑着个不解风情的混蛋了。
讥讽地一笑,忙又抿了唇,小心打量周围。
门外虽有数名亲卫把守,屋中却空无一人,这拓跋轲应该是个不爱热闹之人。
桌椅陈设,俱是普通,想来大多是府中旧物;只帏幔卧具是崭新的,以明黄为主色,云腾龙跃,振振欲飞;帐前放了一架四开的紫檀木屏风,却是江南三千里山河风景,明明清绮蕴藉的江南秀色,却用极雄阔的笔意画出,与当日阿顼画的那幅海棠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顼……
那个傻傻的倔强少年,怕再也没机会见到了吧?
凤帏深,谁道是销 魂(五)
不论是相山竹林,还是惠王府或敬王府,他将再也找不到我;何况,他说过,不许我和别的男子在一起,连拉手都不许,不然就不会要我……
我摇头,轻轻地笑。
还想他做甚么呢?只要萧宝溶能将我救回大齐去,能让我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的文墨公主,我便该谢天谢地了。
窗前有一张书案,笔墨纸砚俱全,想不出那蛮子一样的北人,居然也喜欢舞文弄墨,连这大战的间隙都不忘备上文房用具。
我推开窗,天色已暗,窗外那一树的樱花却开得正盛,粉红色的花朵如火如荼般燃烧着,团团簇簇,倾尽了春日的风情,浑不管黑夜已然来临。
热闹只是它们的,而我,我想念江南的杏花天影,海棠盈春。
郁郁地关了窗,笨拙地将案上一盏六枝的青铜灯点燃,我铺开一张宣纸,回忆着那篇一直被我挂在相山别院中的海棠图,自己动手磨了墨,和了朱砂,取了狼毫慢慢画着。
母亲有才女之称,萧宝溶更是当世才子,连阿顼都能画一手好画,独我将太多的时光虚掷于玩乐戏耍中,勉强画了枝干,花朵已不知往何处摆放;花朵描上,颜色却调得怪异;终于有了几朵像样的花了,却完全不见海棠该有的灵动,甚至连是什么样的花朵都识辨不出。
萧宝溶常说,书画可以让人静心,我如今算是信了。至少,我在一次又一次将画坏了的宣纸揉作一团的过程中,恨意缓缓压下,心底渐渐宁静。
有侍女过来,上了茶,将各处灯烛点燃,又悄无声息退下,我甚至能向她们点点头,依旧埋头画我不可能赶上阿顼万一的海棠花。
直到……身后传来有力的皮靴踩在青砖地面的声音。
再高大的侍女,穿的都是落地极安静的布底鞋,绝不敢发出这么大的动静。
笔尖有一丝颤意,我很快稳住,柔白纤细的手指认真地按在宣纸边缘,依旧一笔一划画着我拙劣的海棠花。
脚步声顿在我身后,呼吸声清晰可闻。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但我的手居然没再抖,连呼吸也轻而均匀,宛然一个沉醉在自己画中的小姑娘。
“你画的是什么东西!”
身后的人等了半晌,不见我动静,终于发问。醇厚而低沉的声音,和他的脚步声同样有力,但并没有属于帝王的威凛凌厉。
我的手臂一抖,惊吓地将毛笔跌落,那盛开的海棠上立刻划过一道血痕一样的红印,如刀锋割裂的伤口。
慌忙转过身,已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玄袍男子,正带了几分研判盯着我。他年纪并不大,大约三十出头模样,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粗犷威猛,长眉浓黑如墨,深蓝色的眼珠深邃绵缈,海水般杳不可测,皮肤并不白皙,可也不黑,极健康的蜜色,竟颇是俊伟。
凤帏深,谁道是销 魂(六)
我只作没看到他袍袖和蔽膝上的龙纹、宗彝、藻火等图案,惊诧问道:“你是谁啊?”
脆朗朗的询问,蕴着我故意的未脱稚气的童音。
拓跋轲长眉一挑,唇角已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