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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3)
“母亲你说得对,那一年他们是拿到划船比赛的冠军。”
接下来便又是沉默。
但总的来说晚餐是愉快的。我喜欢这家人,毫无疑问苏氏夫妇也对我印象颇好。苏太太甚至说了句“你跟我家明允同一年生”,我自然大为倾倒,当即邀请他们一家三口去看周末的话剧。苏东禾说要回一趟上海,去不了,但希望我下周三再到他家做客。我答应下来。
这很快成为惯例。我反正闲,几乎每周三下午都去东禾园吃晚饭。苏东禾有时不在重庆,席间便只有苏太太和苏柏然,每当此时苏柏然的态度便轻松一些,有时甚至会主动跟我攀谈几句,但大都浅尝辄止。一个月下来,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比第一次见他时更多。席间突然出现尴尬的不知所措也偶尔有之,要靠苏太太谈笑几句方能化解。我实在是喜欢苏太太,有时候想,如果她年轻十岁,只需要十岁,我怕是会耐不住而放胆追求她的吧。
所以,苏大公子一如既往地在这场星期三的晚宴中充当配角。如果不是因为一场意外,我跟他可能会继续陌生下去。那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改变我和他一生的传奇了。
那一天是礼拜四,傍晚七点刚过,暑热未退。我在上清寺的一家赌场找乐子。这场子是一位姓乔的舵爷开的,规模在当时的山城算得上数一数二。我偶尔去赌上两把,但并不上瘾。前面说过,我去那儿大多只是为了观察一下赌徒们千变万化的脸,有时我会目不转睛地看着某个家伙的眼睛,然后自己跟自己赌上一把。“他这把耍诈。”我在心里这样说道。“你瞧他的眼睛连着眨巴了两下,他很紧张。他的手指虽然不动,但他的心在动。”我这样猜想。如果事实证明我猜对了,难免不大为得意一番,有时也错,但错的时候很少。
那天傍晚我又玩老一套,挑了一张玩“Baccarat”的桌子,坐下,买一堆筹码,下注很少,乐趣只在于观察、猜测,自得其乐。玩了大半个时辰,忽然旁边有人抽了张椅子坐下,左手中指在桌沿边轻轻敲击,指关节上有一小块淡红的斑痕。
是苏柏然。我大为吃惊。苏家大公子竟然会到这种地方来!他也看见了我,微微笑着向我示意,忽然轻声开口道:“借我一枚筹码可好?”
我愣了一下,拿了一枚最大的橙色筹码给他。他摇头,示意要最小的,我换一枚绿色。他顺手压在“闲”上。
荷官翻牌出来,“庄”是黑桃3和方块4,“闲”是方块2和红桃6。“闲”赢,苏柏然的绿筹码变成两枚。他两枚都压“闲”,又赢,变成四枚。
这书呆子手气倒好。重庆人有句话叫“黄棒手硬”,大致是讲这种新来的雏儿手气大多会旺上几回。他又压“闲”,同样全部压上,又赢。第四把改压“庄”,又赢。第五把还是压“庄”,还是赢,到这一回绿筹码已经变为32个,苏柏然的手边积了一大堆。
第六把,他照样把全部筹码都压上,赌“和”。庄家翻出牌来是梅花3和梅花4,闲家要了三张牌,方块6,红桃Q,最后一张是方块A。“和”赢,苏柏然这一把赢到八倍。
他一连赢了七把。将绿筹码换成大额的橙色,照样已在手边码起高高一叠。
场子里起了不小的骚动,连其他桌的赌客也被吸引过来,自然有不少人跟着苏柏然压“庄”压“闲”。荷官面色如常,苏柏然更是淡定如水,不过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包括我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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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4)
下一把,他照常将所有筹码推至“庄”位,又赢,身边一片惊叹。
重庆的夏夜极潮极闷,直至夜深也不能退温。那时已近九点,赌场半空的吊扇转得飞快,风声呼呼而至,但到得紧聚的人群上空便已散了威力。空气渐渐紧缩,像是被某种气泵紧赶慢赶地往外抽。赌客与看客的脸都变得汗涔涔的潮红,但也有突出其来的暗白。人人都知道那苏大公子只是运气好极了,但像他那样压法,只要有一把赌错,所有赌本全都赔光。他的运气总会有用完的时候,只是不知会是在哪一把。第十二把,第十三把,或者是第十四把?而那些跟着苏柏然压“庄”压“闲”的更是肉跳得厉害。也许下一把就是全军覆没的时候了吧?可若是不跟,眼见他高歌猛进,岂不是错过了跟着大赚一笔的机会?
像是一个旋涡,把周遭的一切枯枝败叶全都卷入。旋涡愈大,吸力愈强,随之旋转的一切愈是无法自拔。
我自一开始便只存了观察之心,一心想看那少言寡语的公子哥儿怎样置身于这样浑浊的境地。我也从左侧窥看他,苏柏然的眼角细细的,睫毛极长,浓浓地盖下,像是一个入睡的人。眼神中则少有光华,没有一星半点犀利的东西。只看他这面色,断然不会想到正置身于酣然赌战,反倒像是悠然坐在“东禾园”的书房或茶室里小憩的模样。
他仍旧是赢。等到这种地步,追随者反而不再有心理负担。这一夜,胜利之神想必牢牢地黏在苏家大公子的肩膀上,不等他起身离座,这“胜者”的戳记定然不会移位。周遭的空气顿时轻松下来,甚至有了笑语,追随者只管跟着他压“庄”压“闲”就行,保管有得收。并且瞧这局势,一夜之间将乔家赌场满盘掀了都有可能。
但我却愈发紧张起来。荷官的脸色已经很难保持镇静,发牌的速度愈发加快,大有让人眼花缭乱的态势。牌桌边的闲人也起了变化,一些人匆匆离去,另一些陌生面孔进来,额头上大多有蹙紧的细纹,眼光中也透着凶狠。跟着苏柏然下注的追随者明显地减少了,原本已经放松的空气忽然又紧张起来,风雨欲来,唯有旋涡中心的苏柏然不动声色。
第十九把,整间赌场的筹码已经不够用,换成加盖戳记的银票,面额大得令人咋舌。苏柏然仍旧从容地一把压在“闲”上。荷官的手指有轻微的颤抖。
“且慢!”忽然有一人开口,竟然是我。
无数双眼睛将视线向我投射过来。
我笑道:“苏兄,你可别忘记你的赌本是从我这里来的。”
苏柏然一愣:“那是自然,金副官,赌完这把我还你一千倍可好?”
“不好,你这赢的可远不止一千倍了。这样吧,你让兄弟来替你赌一把。赢了就算兄弟的。”
“好。”苏柏然微微一笑,身体往后一靠,“金兄请便。”
我一把将银票拖过来,压在“庄”上。
苏柏然仍旧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也不言语。
开盘出来,“庄”是红桃5、黑桃3,已几乎是天牌。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再看“闲”家,方块J、梅花4、方块5,九点的牌,“闲”赢。
我赌输了。
牌桌四周一片哗然。荷官与一众看客的脸色骤然轻松,隐约有笑意浮上。
我大为沮丧,嚷嚷道:“哎哟,苏兄,我这可坏了你的好局。这可怎么好?算兄弟赔了你的吧。”
苏柏然推开座椅站起身来,悠然说道:“来得快去得也快,正合我意。少华,咱们去喝两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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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5)
这是他头一回叫我“少华”。我心头一喜,颇有热血上涌的意思。“好啊好啊!”立刻拉着苏柏然越过诧异的人群径自离去。
这一夜骤起骤落,已近中夜,空气中稍有凉意。找了家小酒馆,坐下打一角桂花酒,切半斤卤牛肉,这便边喝边聊。
“苏兄,你这运气也实在是好得过了头。若都像你这样,天下的赌场老板都得跳嘉陵江了。”
苏柏然腼腆地红了脸:“你还是叫我柏然吧。”
“柏然!哈哈!”我一高兴,一咕噜喝下大半碗酒,夹牛肉的筷子愈发加快。这一夜的乍惊乍喜,肚子真是饿得厉害。
他倒并不怎么动筷,唇角边隐有笑意,是那种和善并且消解了陌生的笑。
“像你这样连赢十八把,实在闻所未闻。其实第十九把你也赢,只是被我搅了局。可会怪我误了你发大财的机会?”
苏柏然摇头:“我也不是没见过钱,只是想看看这方法管不管用。”
“你这人确也奇怪。像你今天玩的这种加倍法,我以前也见人家玩过,不过从来不在手气好连赢时用。这样只要有一把输,岂不是把前边赢回来的钱一口气全吐干净?”
“那你会怎么玩?”苏柏然反问道。
我得意地一笑:“这法子以前有高手教过我,说是叫做必胜之方。第一把投一块钱,若是输掉,第二把就投两块钱。若第二把还是输掉,第三把就投四块钱。若还是输,第四把就投八块。只要有一把赢,输掉的银子全都能回本。只要胜一局,下一局又改投一块。我看这就跟你今天玩的是同一伎俩。只是人家是在连输时玩,你却在连赢时玩。”
苏柏然点头:“你这法子是好,但也有两点不好。第一,赌本有时而尽,如果手气就是背,没玩到五六把就把赌本输得一干二净,根本没翻本的机会。第二,就算是赢,拿到手的盈余也是极少,不划算。比方说在第四把回本吧,前面输出去的已经有七块钱,赢回来的却只有八块钱,最终盈余只得一块。而且无论在第几把获胜,最终的盈余始终只有一块。既然是这么着,那职业赌徒还干吗玩这‘Baccarat’?不是浪费时间吗?”
我一算,果然是的。
“但那至少是不会输。不像你,刚才那种玩法只要输一把,就什么都没了。”
苏柏然一笑,也不争辩,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但如果把这种加倍的法子稍稍改良一下倒是不错,风险会变小,盈余反而能增加。”
我静待他的高论。
“假设还是第一把下一块钱,若是输掉,第二把就下两块钱。若还是输掉,第三把就下三块。若再输,第四把就下五块。下一把下的注恰好等于前两注的总和。比方还是在第四把赢,那就等于是输出去了六块钱,赢回来四块,总的来讲蚀两块。第五把下八块,如果输,就一共输出去十块,但若是赢,那就总赚六块。你刚才所讲的连输数把,只在最后一把翻本只是一种理论,在实际当中大多有输有赢。只要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下注,任意一把都是前两把的下注之和,那就只要赢一把就能将前两把的亏损赚回来,而且就算整场玩下来输多赢少,一样有钱赚,只怕也不止赚一块钱。这种玩法另外有个好处,就是犯不着你大动赌本,不会玩上几把就荷包见底。”
果然大有道理。我颇为佩服地点头:“不愧是银行家的儿子,真会算账。”
苏柏然道:“这可不是我会算。这是几百年前就有人发现了的。”
楔子(6)
“几百年前就有人会玩‘Baccarat’?”
“不是玩‘Baccarat’。这个东西,嗯,叫做斐波纳契数列。”见我愕然不解,他用筷子头蘸上桂花酒,在桌上依序画出“1、1、2、3、5、8、13、21……”
“你看,从第3个数开始,每一个数值恰恰等于前两项加起来之和。这个数列是一个意大利人发现的,他叫列奥纳多?斐波纳契,这个数列就是斐波纳契数列。这是一个很神奇的数列。”苏柏然淡然一笑,“只要你稍微对它有所了解,以后拿它炒黄金、炒股票,买进卖出,虽说不敢保证稳赚不赔,但赢钱的概率会大很多。”
我大乐:“可不是吗?我这才想起你是学数学的,玩这些数字岂不是小意思?这个意大利人还真不错,几百年后也能教后人炒黄金赚大钱。”
他也乐:“这是斐波纳契养兔子的时候发现的。其实咱们中国人比他还发现得早,只不过没命名而已。”
“哦?”
“老子在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