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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斥傅川的场景如同一个壮阔的画面,让鉴遥为此兴奋不已,甚至身在牢狱也寻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心脏跳动有力,面孔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烫。他细心地护理着自己的伤处,哪怕遭了无数斥骂和白眼,也终于向看守的士兵要来了一点伤药和纱布。当那些士兵鄙视地讥笑着这个没什么骨气的冰族人时,鉴遥却一边涂着药膏一边在心底暗暗冷笑:很快你们就会看到,真正的骨气是用在什么地方。
然而他始终没有等到他向往的舞台。被抓捕之后,傅川似乎整个儿把这个俘虏、这个搅扰了祭祀大典的木兰宗余孽给忘记了。他每天忙于接下来的祭典,祭典完成后又恪尽职守地为当今淳熹帝挑选皇陵地址,对于那天发生的一切意外没有过问一声。
鉴遥每天被关在阴暗狭窄的窑炉里,渐渐地连看守士兵的讥讽怒骂都难以听闻。他不再像初进来的几天那样激情四射地默念着指斥傅川的檄文,极度的空虚占据了他的心灵,让他无聊得想要疯掉。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来——晨晖为什么还没有来救他呢?莫非,他也被抓住了?
这个念头让他生出深深的惶恐。因为自己的激愤壮举而丢掉性命,只要果真能够震慑淳熹帝和傅川,向天下百姓昭示木兰宗生生不息的韧性,鉴遥觉得自己一死也是值得。可是如果连累了晨晖,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兄弟,他的主人,那就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了。
于是,这个冰族少年又忍不住哀求着询问看守他的士兵,是否他的同伴也被抓住,士兵们便嘻嘻哈哈地嘲笑起这个肮脏得乞丐一般的囚犯,“人家哪像你这么傻,早就和美女一起过河逃走了。没人会来救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原来,舒沫毕竟是救了他。鉴遥松了一口气,下一秒,深埋在心底的凄楚就如同水底的沉渣一样泛上来——自始至终,只有自己是没人顾念的。
晨晖做的选择没有错,他回来救自己也不过是徒劳。鉴遥冷静地告诉自己,就算晨晖日夜兼程赶回木兰宗密谷,他们也来不及现下就赶过来。
可是冷静归冷静,始终有一种酸楚的情绪盘踞在心底深处,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
就在他焦灼地每天计算着救兵的行程时,有人终于在外面喊了一声:“出来。”
虽然看到了传唤他的士兵手上的枷锁,鉴遥仍旧几乎感激地叫出声来。终于要审讯他了吗,他期盼已久的就是这个壮烈的时刻!
他毫无反抗地让人戴上了枷锁,满心要把所有的力气留着对付傅川。躬身走出阴暗的窑炉,他挺直腰杆,抬头迎上刺痛他双眸的阳光,忽然想到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阳光下。
然而嘲讽的是,迎接他的并不是傅川,甚至不是朝廷派来的任何一个官员。道路的尽头,只有一辆简陋至极的囚车。
难道是要把他押到九嶷郡的首府甚至帝都去审讯?鉴遥心中思忖着,却顾忌着自己此刻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落入史书中,便隐忍着自己的疑惑,做出一副凛然无畏的模样,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囚车。
囚车辘辘而行,押送的差役既没有特意虐待鉴遥,却也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对木兰宗的同情。鉴遥表面虽然平静无波,心中的疑惑却越发浓重——囚车行进的方向不是南方的帝都或者其他城市,而是北方,九嶷山脉后漫长的星宿海海岸线。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是入夜,凭借极为微弱零星的几点灯火,鉴遥根本看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差役们打开囚车放他下来,鉴遥活动了一下麻痛的腿脚,顶着枷锁默默地往前走。
“又送人犯来了?正好,我们正缺人呢。”一个黑糊糊的大门前,有人这样笑道。
“嗯,是个冰夷,身子骨还不错!”差役回答着,将鉴遥往前一推,又把手中的钥匙交给来人,“麻烦大哥在这份文书上盖个印,兄弟的差事就完成了。”
“好说好说。”来人走上来打量了一下鉴遥,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用活像评价牲口一般的口气道,“肌肉挺结实,做个桨奴正合适,把他送到丁字号去吧。”
浑浑噩噩中,有卫兵上来将鉴遥推搡着往里走。穿过几排简陋的石头房舍,最终打开一道铁门,卫兵卸下了鉴遥的枷锁,“进去吧。”
“这是什么地方?”鉴遥看着石屋内影影绰绰的几十条人形,终于忍不住开口。
“进去就知道了。”卫兵一脚踹在鉴遥腿弯上,重新锁上了铁门。
鉴遥踉跄了一下,在门口站稳。屋里很黑,但是凭借铁门口微弱的星光,他可以看到原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影此刻已接二连三地爬起来,好奇地朝他走过来。
“又来了一个!”
“还是个冰夷!”
“小子,你犯了什么事?是偷了东西还是奸了女人,说出来听听!”
黝黑的人们站在鉴遥面前,衣衫褴褛,乱发纠结,身上的汗臭扑鼻而来,只有一排排的牙齿在黑夜里闪着光,活像一群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
鉴遥后退了一步,满眼警惕地盯着这群人,手指牢牢地抠住石墙的缝隙。
“哈哈,以为我们要揍你?像别的监狱那样?”黑暗中的人们笑起来,再次接二连三地躺下去,“本来是手痒,但有力气还是留着明天干活吧。有贵人在这里,闹出事来大家都要掉脑袋。”
松了一口气,鉴遥找了个人群里的空隙躺下来。脑袋才一挨上稻草,旁边就有人问:“你究竟犯了什么事?”
“我是木兰宗人。”鉴遥略带点自豪的口吻回答,“你呢?”
“哦。”那人对木兰宗没什么兴趣,翻了个身道,“我欠了赌债。”
鉴遥有点发凉,追问道:“那其他人呢?”
“还不就那样?”那人睡意涌上,口气也不太耐烦起来,“能到这里来的,还不都是强盗、赌徒、强奸犯、惯偷……好人谁被关进来?”
恍如一瓢冷水当头泼下,鉴遥猛地坐起身来,引来周围人的不满呵斥:“快睡,发什么疯?影响大伙儿明天干活,看他们不打死你!”
重新躺回凌乱的稻草上,鉴遥紧紧抱着双臂,仍然抑制不住浑身发抖。为什么会这样?他怎么会和这群社会的渣滓们关在一起,他和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怎么能够混为一谈!他宁可被审讯,被拷打,也能证明他高尚的动机和壮烈的行为,他不要和这些暗室中的蟑螂老鼠们一起,被普通的民众当做恶棍而加以唾弃。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鉴遥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明天,明天他一定要申诉,无论如何也要要求单独审判,而不是莫名其妙和那些渣滓们一起去服苦役!
睁着眼睛熬到天亮,鉴遥终于等到了那扇狭窄的铁门打开的声音。他几乎是飞扑到铁门处,对着开锁的守卫大声喊道:“我要见你们长官,我有木兰宗的机密大事要向朝廷禀告!”
鉴遥原本以为这样一喊,就能激发起看守们的兴趣,将他从那些惯偷强盗中分离出来。然而那个守卫只是不耐地踢开他抓住铁门的双手,粗鲁地骂道:“什么木蓝宗木红宗,通通给老子去干活!要是出了一点差错,老子活剥了你们这群人渣!”
一条粗长的铁链拖过来,像一条蛇盘踞在门口。牢狱里的囚犯们一个个排着队走出来,老老实实地让一个矮小的看守把他们的右脚脚踝锁住,串在一起就像顽童手里的蚂蚱。鉴遥惊讶地看到这么多囚犯和这么少的看守之间的对比,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反抗,乖得就像圈养的牛羊。可是他自己,也混杂在队伍中,被一个铁环串在了链条上。
鉴遥并不甘心听天由命,可是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随着众人拖着铁链慢慢往前走,却不忘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里果然是星宿海的海滨,他们居住的长条形石屋就建在距离海岸不远的石头滩上,灰灰白白没有一丝生气。而在石头滩远处的峭壁上,则伫立着一座巍峨辉煌的宫殿。高低相错的回廊沿着山势起承转合,烘托出中心一座高耸的楼阁,精致的檐角分成八翼向天空展开,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垂挂的金铃被海风吹拂的声音……
“老实点,别东张西望!”鉴遥正琢磨要什么样的贵人才能住在那恍如仙宫的去处,脑袋上却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只好像旁人一样埋下了头。
星宿海位于云荒北方,气候寒冷,不比南方红莲海的温暖湿润,就连南方海湾中常见的沙滩都难以寻觅。当鉴遥终于走完了脚下的碎石滩,迎接他的是宽阔的长满盐碱草的滩涂。一脚下去,淤泥深及小腿,等到拔脚出来,鞋子已经生生被黏稠的淤泥剥下。
然而鉴遥没有心思去顾及自己的鞋子了,虽然冒着被士兵敲打的风险,他还是贪婪地望了一阵面前出现的庞然大物——那是一艘停泊在岸边的船。
巨大的船。
这艘船长四十多丈,宽二十余丈,九根桅杆上挂着十二面宽大的帆。船楼高有四层,雕刻着仙女、神兽、各样奇花异草的红木梁楣上,金粉闪闪发光。就连从甲板连通船楼的台阶,也无不铺陈着精致的插色织毯,厚实得让人可以幻想到一脚踏上去的柔软触感,美轮美奂,极尽奢华。
这样的船,可以容纳数千人吧。鉴遥忽然想,那些漂泊在海上的冰族同胞,若是能生活在这样的船上,该是多么幸福。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从今日起,他果真就要生活在这艘船上了。可惜所谓幸福,却似乎更加缥缈难寻。
他成了这艘宝船上的桨奴。
脚上套着铁链,关在最窒闷黑暗的船舱底部,眼前除了前一个人赤裸的脊背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只能是拼命划桨、拼命划桨,否则下一刻监工士兵的鞭子就会毫不留情地落在脊背上,让血珠和汗珠一起滚落……这就是桨奴的生活。
一般来说,桨奴都是由普通的苦役犯担任,只要他们熬过了被判苦役的刑期,就可以获得释放。鉴遥不止一次看到刑满释放的桨奴欣喜若狂地走出幽闭的舱室,周遭的人们无不发出羡慕的叹息。只有鉴遥,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的心越来越冷,几乎要结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刑期,每个人的苦役都会到头,只有他,没有经过审讯,没有经过宣判,甚至没有定下罪名,反而连一点点的希望都被抹杀不见。
空洞冰寒的绝望一层层地包裹住年轻冰族人的心,让他白天黑夜都是一派压抑的窒息,屡屡想要从座位上跳起来,抡起手中硕大的船桨将周围的一切全部扫落。可惜,脚踝上的铁链让他无法起立,固定在铁架上的船桨他也无法挥舞,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所待的底舱一样,阴暗、窒闷、毫无出路。
甚至,他不知道自己每天努力划桨,究竟是要去往什么地方。
宝船在海上不断地行驶,偶尔会靠一靠岸,补充淡水和食物,可是桨奴们除了刑满释放之人外,是不允许上岸的。鉴遥和其他桨奴一样,只能透过船桨孔的缝隙,贪婪地注视着岸上的一草一木,若是能看到一只海鸟经过,都会引起一场欢呼。
这样的生活,是会把人逼疯的。只要能走出这个底舱,鉴遥不止一次地想,就算是走向火刑架都好。
然而事实还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糟。
一天,宝船正行驶在海面上,底舱舱门忽然打开了。所有的桨奴都忍不住回过头去张望,而监工也破例没有吆喝着挥下鞭子,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有人愿意去做兕饵的吗?不死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