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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云泥变-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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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间不过咫尺,却如同横亘着千山万水,不能逾越。

因为这一切,原本就是她亲手造成的。

舒沫慢慢地在黑夜里退了开去,小心地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直到退到了山坡的另一侧,她才猛地将湛水抛在空中,驾驭着这把上古神兵飞上了天空。

她看见远处的尘晖似乎被湛水的光亮惊到,猛地回过头,然而还不待看清他的表情,湛水已经带着她冲进了夜幕。

找到雨水,把它们撒到无依谷里。舒沫在凛冽的夜风里箭一般地穿梭着,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否则,当明天失望的居民们纷纷外逃时,那个人将会露出怎样绝望无助的表情。

不知道飞了多远,湿润的水汽终于扑面而来,湛水打了个回旋,将舒沫带到了一片厚密的云层之中。

舒沫摘下头顶的簪子,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她将簪子咬在唇齿间,脚尖轻点,顿时在湛水的剑身上旋转起来。她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一时间,长发飘舞,广袖招摇,裙裾飞扬,将舒沫整个人包裹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漩涡中心。

仿佛受到了舒沫的吸引,四周的云层也渐渐向漩涡中心汇集过来,形成一个更为广大的漩涡,旋转进退全都身不由己。舒沫就如同一个盛装的舞者,拖动着长而宽的白云披锦,在广袤的夜空中轻盈飞旋,将偌大的云层慢慢朝着无依谷的方向牵引而去。

依稀记得舒轸告诉过自己,虽然云浮世家修炼的灵力传自翼族祖先,足以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但是翼族亦有严令,就连云荒三女神也不能擅自干涉人间的法则运行。凡是胆敢凭借法力违背自然者,必将受到放逐凡间的惩罚。

想到这里,舒沫灵力一滞,原本凝聚在身边的云层又渐渐散落开去。然而,她低下头,却看见无依谷的山坡上,原本坚持祈祷的人影不知何时已经倒了下去。他清瘦的脊背依然倔强地绷紧着,手臂僵硬地前探着,似乎还想抓住最后一点儿坚持的希望。

放逐凡间?舒沫冷笑起来,以前听到这几个字,她必定会惶恐于堕落到肮脏愚昧的凡人中,玷污了云浮世家的高贵身份,可是现在,她早已体味过凡间的种种喜乐悲苦,这一条戒律又怎么可能威胁到她?于是她收敛心神,将散开的云层再度收回,闭上了眼睛。

她亏欠了他太多。纵然拼尽一身灵力,也要延续他的勇气和希望。

一点霜花凝结在她玉石般的鼻尖,迅速地向着四周扩大。不过眨眼工夫,舒沫的全身仿佛铺满了一层冰雪,甚至连脚下的湛水神剑,也结上了莹白的寒霜。

身侧的云层经受不住她散发出的寒气,渐渐皱缩成雨点落向了地面。于是更远处的云层便不由自主地顺着气流填补了舒沫身边的空隙,又再度被寒气冻结成雨水降落。就这样,舒沫一动不动地站在无依谷的上空,连绵不断的雨水从她的身边向着地面倾泻。

“下雨了!”黎明的夜色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仿佛深山中的呐喊,顿时引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回音:“下雨了,下雨了,不用外出讨饭了!”

“净水圣使的祈祷灵验了,无依谷没有受到诅咒,我们空桑人不会灭亡!”那个疯子神官又不知怎么从被囚禁的地方跑了出来,一把扯下头上破烂的羽冠,大张着双臂朝着天空哈哈大笑起来,随后“扑通”一声跪在雨地里,放声大哭。

一场雨而已,哪里牵扯得到空桑的灭亡?舒沫习惯性地嘲笑着这些愚昧的想法,却觉得耗尽了灵力的身体越来越重。

她晃了晃,从湛水神剑上摔了下去。

拾玖 满目荒凉谁可语

雨水节那天,无依谷真的降下了倾盆大雨。

毫无预兆的雨水落在茂密的山林间,落在羊群啃食的草场上,顺着沟渠流进每家每户的水窖里,还在山间聚集成瀑布和溪流,冲刷去了连日干旱带来的沉闷和肮脏。

无依谷的男女老少都欢呼着从屋内跑了出来,男人们更是脱去了上衣,跳进溪流里,仰着头尽情地体会着大雨的冲刷。在这个水比油还宝贵的地方,沐浴是天底下最美好最快乐的事情。

听着山坡下人们的欢呼,舒沫睁开了眼睛。她支起疲惫的身体,在雨水里踉跄地走上山坡。

尘晖仍旧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这样的场景,忽然让舒沫想起十二年前的晔临湖畔,也是在一个小山上,也是这样的瓢泼大雨,他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极大的恐惧让舒沫忍不住想掉头便跑,但强烈的关切却让她终于慢慢地走过去,将尘晖抱在了怀中。

他的身躯还是热的,只是因为疲劳过度和饮食不足昏迷过去。这么多天来,舒沫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注视着他。她看清了他眼下的黑晕和干裂的双唇,再一次确认了他不是那个传说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净水圣使,他只是她记忆里那个干净脆弱的少年。

他是那么瘦,瘦得她可以感觉到他硌人的骨头,她根本无法想象这么多年来支撑他的精神究竟来自何方。舒沫使了使劲儿,想要把尘晖抱起来,膝盖却一软,跪倒在地。

她咬了咬牙,再度发力,终于半拖半抱地把尘晖挪到了附近的一个溪流边。她捧起清凉的水,想要灌进他的口中,却忽然想起这水尚未净化过,竟然一时不敢再动。她呆了一会儿,雨却已经停了,眼看湿漉漉的围巾紧紧缠绕着尘晖的脖子,让他呼吸不畅,舒沫伸出手,将那条黑色的围巾摘了下来。

不出所料,她看见了一道伤痕。拿到伤口虽然已经愈合,却因为贯穿了半个脖子而显得狰狞可怖,足以想见当日划过的利刃是多么锋利而狠绝。怪不得他一直要用围巾遮住这道伤痕,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受过这种致命伤的人根本不可能活下去。一条黑色围巾遮住的,是过往的辛酸,也是众人好奇的探究。

舒沫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了那道旧伤,颤抖地摩挲着,仿佛怕弄痒了他。泪水和着头发上滑落的雨水遮蔽了她的视线,她没有注意到尘晖的眼睑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大哥,你在哪里?”励翔的声音从山坡下传来,惊得舒沫手一抖,赶紧将尘晖放在地上。然而还不等她逃离,年轻人惊喜的呼唤已经在身后响起:“沫姐姐,你也来了?”

这一声“沫姐姐”如同一把钥匙,顷刻间打开了昏迷中的尘晖的神志。他睁开眼睛,原本涣散的视线在对上舒沫的面孔时蓦地凝住了,停顿了一瞬,随即缓缓地、坚决地移开了。

“我……我只是来看看你……”舒沫一把将尘晖的黑围巾掩好,手足无措地推开一步,看着尘晖用手肘撑住地面,疲惫地站了起来。他没有看舒沫一眼,只是轻轻推开励翔想要搀扶的手,低声对励翔道:“我没事。”

“沫姐姐,你们认识?”励翔仍旧沉浸在兴奋之中,完全忽略了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尴尬。

“不,我们不认识。”舒沫慌不择言,不知为什么竟然一口否认,“我只是无意中路过而已,我马上就走。”说着,她抱着湿漉漉的裙子,真的快步往山坡上跑去,却几乎被裙角摔倒在地。

“沫姐姐。”尘晖看着这个向来傲慢从容的女子难得地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似乎自己就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一般。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对着那个僵直的背影重复道,“沫姐姐。”

励翔张大了嘴,不明白尘晖为什么也如此称呼那个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子。但是他没有再问,因为那个女子已经转过身来,呆呆地看着尘晖,眼中满是泪花。那凄凉哀婉的神情,连励翔这个局外人都忍不住心疼起来,他扯了扯身边木头一般僵硬的尘晖,低低地唤道:“大哥,沫姐姐她…”

尘晖没有应答,他似乎对自己方才的招唿懊悔不已,只是定定地凝视着脚下的草地。“下去吧。”终于,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尘晖哑着嗓子,指了指山坡下的草屋,然后当先走了下去。

刚走进村里,尘晖立时被惊喜的村民们包围了。他们簇拥着他,大声赞美着他的功德,甚至有人跪下来触摸他的衣角,直到励翔走上去大声解释圣使太过劳累,才将狂热的村民们引开去。

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尘晖走进临时寄居的屋子,回头看了眼独自站在远处的舒沫:“进来吧!”

“你先换一身干衣服,否则会生病的。”舒沫站在原地没有动,手指痉挛着揪住自己的衣带。

“也是,这样脏的地方,沫姐姐不该进来的。”尘晖低低地笑了笑,钻进了低矮幽暗的屋子里。

舒沫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缩了缩身子——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深情如水的少年也会说出这样讥讽的话语呢?

她硬着头皮钻进了屋子,不出所料地看到屋子里一无所有,只有一点火光在房屋正中的地灶内闪动,尘晖坐在灶边,烘烤着他被雨水浇透的衣服。

因为只有一套外袍和围巾,此刻尘晖赤裸着上身,静静地坐在阴影里,微弱的火光将他的半边侧脸勾出雕塑般的轮廓。这简陋的草房除了门就再无其他光源,没奈何,舒沫只得在门边坐下,尽可能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离尘晖远一些。她的衣衫也全部湿透了,却只能静静等着捂干,就像她等待着尘晖所有的反应一般,没有一丝别的途径可供逃避。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舒沫只听得到自己的心怦怦急跳,似乎将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压到了头上,让她的脸一片滚烫,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她这辈子还从来不曾如此局促不安。

“你不用着急,我会给你们的。”尘晖忽然开口道。

“什么?”舒沫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你来,不就是这个目的么?”尘晖似乎不满于舒沫的明知故问,低低地冷笑道,“我知道你们急着想要我的魂魄,却又不敢动手来取,就像…就像饥饿的秃鹫,守着垂死的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他顿了顿,见舒沫不开口,显是驮认了,心下更是悲哀,“放心,你们不会再等多久了,我会遵守契约的。其实也不用劳烦沫姐姐守着我,有双辉珠堵住我的灵窍,我就算死了灵魂也逃不出去,你完全来得及……”

“住口!”舒沫怔了半响,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愤怒地喊道,“别提那个该死的契约,你根本不甘心,根本就不甘心!”

“我甘心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我如愿苟活了这些年,总要按照契约向你们付出相应的代价。”尘晖低低地笑了起来,“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很傻,很恶毒,如果我死了而朔庭少司命活转来,大家就都满意了,我却一直意孤行地活着,哪怕再辛苦也不肯死,难怪会招人恨……”

“别胡说,我就想要你好好地活着。”舒沫无力地反驳道。

“我活着,只是为了赎罪。”尘晖似乎怕冷般扯过烤得半干的衣袍,紧紧地包裹住自己,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罪人,一个出卖了师父的弱者,所以这些年来不管活得再卑贱、再辛苦……咳咳,我都不敢逃避。不过你们放心,当这个身体完全化为飞灰之后,我想这个灵魂也可以洗清一切罪孽,交还给你们一个……清清白白的朔庭……”

“不……”舒沫想说“你没有罪”,却自觉这句安慰是多么徒劳而苍白。她痛苦地发现,以往伶牙俐齿的自己在尘晖面前,竟然失去了辩护的能力。

“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要告诉你,我很快就会死的,请你们耐心多等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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