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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他的士兵一路疾行,穿过布满碎石的林畔,又攀着山岩爬过一道山坡,历尽艰险之后,才在一座陡峭若刀背的山下停了下来。近旁一人从地上捡起石块相互敲击了三下,不知何处亦传来同样的回音,在空旷之地听来格外清晰。士兵背着凤羽继续往前,前方有巨石横斜在一个山洞口,看似无法进入,但走到侧面便可见窄窄缝隙。
士兵低声道:“世子,这洞口只能容一人进入,小人先将你放下,稍后接你进去。”
凤羽默默点头,士兵便让他坐在了巨石之畔,自己则先侧身挤了进去。过了片刻,洞内有光亮渐渐临近此处,又有两名士兵从洞中快步而来,扶着凤羽跨过巨石,终于进到了洞内。
两名士兵手举火把,呼尔淳进洞之后背起了凤羽,跟着他们朝前走去。这山洞缝隙间长满荒草,入洞之处甚是狭窄,越往里走越显开阔,但阴寒之气也越加浓郁。凤羽周身湿透,在这洞内更觉双腿酸痛难忍,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影子在洞壁晃动,脚步的回声则来回震荡。正出神之际,忽听前方有人道:“王爷,他们回来了。”
凤羽闻声一怔,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
转过一个弯,前面便是空旷之处。十多名脸色晦暗的士兵腰挎短刀站在两侧,中间一人身披战袍坐在洞壁前,满脸的胡须虬结杂乱,脸颊消瘦凹陷,只剩一双利目还残存着往日的威严。
凤羽看着这个人,竟不知应该如何面对。
第八十九章 形如困兽
北胤王望着伏在士兵背后的凤羽;见他穿着明显不合身的黑衫,衣摆上还在滴着水;发缕也散落在额前,不仅攥紧了腰刀;哑声道:“怎弄得这般狼狈?”
呼尔淳见到北胤王;不禁悲伤道:“王爷!末将无能,与世子一同被耶律臻所抓,关在军营整整三天,幸得萧将军带人来救,否则只怕是见不到王爷了!”
“灼炎呢?”北胤王见士兵们将凤羽扶坐在地,皱眉道。
呼尔淳怔了怔;又望向其他人;凤羽见别人都不敢开口,便低声道:“他为了替我挡住追兵,到现在也没回来。”
北胤王放在腰畔的手明显地收缩了一下,眉心的皱纹也越来越深,他望着脸色苍白的凤羽,沉声道:“你为何要让他一人留下?”
“当时呼尔淳还没赶到,其他人忙着扶我上马……”凤羽垂下视线,说到这里,觉得自己的解释很是无力。
北胤王重重呼吸了几下,用力撑着身后岩石,忽然站了起来。他此次站起,身形竟有所摇晃,身边的士兵急忙要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凤羽身前,道:“萧灼炎多年来与你兄长一同行军打仗,屡次立下战功,后来跟随于我,处处尽心尽力。先前我被人伏击,是他奋勇杀敌,才护着我冲出重围……这样一员忠心之将,你竟将他单独留下应对耶律臻,自己却逃了回来!我要再见到你又有何用?”
凤羽心情一分分沉落,他本就难以忘记萧灼炎回身迎向追兵的那一幕,一路之上只是强忍着悲伤才赶到这里。如今被北胤王一顿斥责,更觉抱愧难当,但又不知自己当时到底应该如何做才好。
“王爷,当时事出突然,除了萧将军也没别人能挡住追兵……”一名士兵斗胆说了一句,被北胤王严厉的目光扫过,顿时不敢再言语。北胤王站了片刻,见凤羽不曾说话,又问道:“去的时候不止这些人,还有的人呢?难道都折损在营地中了?”
呼尔淳怕凤羽为难,抢先道:“有两人在救末将时被伏兵杀了,后来太子带人追来,世子怕我们的行踪暴露而害了王爷,便想往其他地方去,一名穿黑衣的兄弟不想让世子再耽搁时间,主动与世子换了衣服,带着几人往对面山里去引开追兵……”
他话还未说罢,北胤王已抬起手,吃力道:“不必再说了。”
呼尔淳怔住了,北胤王摇摇晃晃走到洞壁前,转身背对着他们,过了许久,才沙哑着声音,道:“这些人跟着我从边关回到上京,又在上京城外被人围剿,一路逃到此地。历尽坎坷活到今天,最终还是我没能让他们保全性命……”
他语声渐渐低沉,两旁的士兵皆垂下头去。
凤羽心中酸苦沉重,涩声道:“你不该让他们来救我。”
北胤王没有转回身,压低了声音道:“我叫他们来救你,是不想眼看着你被太子当做囚徒一样关着。如果不是他们,你有没有想过明天一早你就会被交给朔方处置?!”
“想过。”凤羽木然道。
“那你为什么要应承皇上接下了出使的任务?我本以为你胸有成竹,谁料你竟将事情弄得这样一败涂地!”北胤王咬紧牙关,额上渗出了颗颗冷汗,“你不是一直与朔方交好吗?就不能隐忍下去?!为什么要杀了靖王?!”
凤羽缓缓抬起头,望着脸色发青的父亲,觉得他似乎已经站立不稳,但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北胤王还是对他怒目以对。他本想说些什么,但是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便闭上了嘴。
北胤王喘着粗气,撑着洞壁的手已在发抖。
“若不是因为要救你,我也不必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早在半路就可杀个回马枪……”他说着,不禁用手重重捶打着坚硬的岩石。
“可是王爷!是靖王害得世子终生残疾,直至最后一刻还想要世子的性命,世子忍了那么久,难道还要在他手底任由宰割吗?!”呼尔淳终于忍耐不住,朝着北胤王高声道。
北胤王陡然一惊,身形僵硬了片刻,才回头盯着他,道:“你说什么?”
呼尔淳已管不了那么多,拄着刀鞘站起来,难掩悲愤道:“靖王要杀世子的时候末将就在边上,亲耳听他承认是他暗中怂恿别人去将世子的腿打断,他们还将世子绑在马后拖着跑!”
凤羽坐在地上,双眼直直地望着地面,胸口抑制不住地起伏。
北胤王踉跄走到凤羽身前,吃力地俯身抓住他的衣襟,晃了又晃,哑声道:“他说的可是真的?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凤羽眸中浮起寒霜,他麻木地看着前方,过了许久,终于道:“说了又怎样?十年前我在朔方盼着有人来救我的时候,你们在前方不断开战,却始终没人想到我还在朔方当质子。”他的视线逐渐转到了北胤王脸上,眼神却空洞,好似不能不看眼前这人,却又不得不注视于他。
“我不愿意再看到永无停歇的战乱了,我也曾将靖王看做是唯一的朋友,所以我来了青芒江畔……可是是我无能,我非但没办法阻止这一场战争,甚至还使局势越加紧急!你刚才问我有没有想到自己的下场,我怎会没有想过?太子将我关押也好,处死也好,我都不会再有什么反抗!我只是不希望再有其他人为我而死!可是萧灼炎还是死了,替我引开追兵的人也回不来了,你现在问我怎么想,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什么?!”
他原本清冷如水的眼眸变得通红,声音越来越沙哑,吼到最后,眼里覆着的寒霜猛地破碎,竟涌出大颗的泪。只是他一再隐忍,那泪水只蓄积在眼角,如堆积多年的雪珠初化,冷到彻骨,还凝聚于此,不会落下。
北胤王不由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凤羽苍白的脸庞,颓然跌坐在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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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愈加浓郁了,士兵们多数去了洞口守卫,北胤王独自坐在石壁前。身边的蜡烛将灭未灭,火苗摇晃得如同风中枯草。一名护卫取出药瓶,放在北胤王身边,低声道:“王爷,该换药了。”
他却摇了摇头,道:“凤羽睡了吗?”
士兵犹豫了一下,道:“世子刚才换掉了湿衣,但也不出声,不知是否睡着。”
北胤王挥手让他退去,又坐了许久,才将战袍掀起,露出了重重包扎的腰间。白布早已被血染红,留下暗沉的斑痕,逃亡途中只能如此简单收拾,能留着伤药便已是万幸。他皱着眉,才想要解开包扎,听得脚步声响,便又将衣衫放下。
呼尔淳从另一侧走来,见到他,便低着头想要避开。北胤王叫住了他,尽量放缓了语气,道:“之前我听说凤盈莫名失踪,你可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呼尔淳嗫嚅了一会儿,道:“这个,您还得去问世子。当时我们都很惊讶,但他好像很镇定。”
北胤王望着他,眼神复杂,呼尔淳怕他又怪罪凤羽,忙解释道:“世子一定是为了郡主着想,不然万一城被攻破,郡主也要处于危险之中了。”
北胤王略显疲惫地倚靠在石壁上,抬起手,道:“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
“王爷……”呼尔淳道,“我们现在还剩多少人?”
“原先冲出重围的有近万人,但路上连遭围剿,到现在大约还剩四五千。我为避免被全数歼灭,便让他们分别隐藏于这座山各处了。”北胤王叹了一口气,眼神也微微黯淡。
呼尔淳心情低落,道:“太子他们也许还会回来搜寻,到时我们应该怎么办才好?”
北胤王望着身侧的微弱烛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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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山洞中,北胤王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扶着洞壁艰难行走,前方有一块天然而成的石屏,凤羽就被安排在此之后休息。北胤王忍着痛挺直了腰,保持着原有的挺拔姿态,来到了石屏之后。
凤羽的湿衣已经换下,如今只穿着单薄的白布衣服。油灯的光淡淡地笼在凤羽沉寂的脸上,照得他黝黑的眉睫如墨凝画而成。
他与他母亲一样,有着深邃的眼睛,只是这双眼睛中藏着的都是冰霜。
凤羽侧着身,眉间微蹙,北胤王怕惊醒了他,便将油灯放在了地上。于是这光影便在更低的地方摇曳不已,四周依旧寂寥得听不到一丝声音。
北胤王按着腰间,缓缓坐在旁边,看着这个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儿子,目光从他脸上移到蜷曲的双腿。过了许久,低着声音道:“凤羽。”
凤羽没有睁开眼睛,北胤王却顾自接下去说道:“别的事情不说了,你先告诉我,凤盈去了哪里?”
凤羽的脸容掩在阴影中,过了片刻,才听得他低声道:“被国师从狼轩城带走了,我安排的。”
“国师?”北胤王震了震,“就是那个能算出天灾的莫渊国师?他为何来了狼轩城,你又为何要他带走凤盈?”
“不想让她留在这样【wWw。WRsHu。cOm】危险的地方。”
“她以前也曾率兵打仗,怎会畏惧战争?”北胤王盯着他,眼里隐隐含着不解。
凤羽睁开眼,望了他一眼,随即收回视线。可是并没有即刻回答,似是在考虑如何开口。
北胤王皱起眉头,道:“那你告诉我,她被带去了哪里?”
“不知道。”凤羽毫无生机的说了一声,转而闭上双目。北胤王强行压制心中怒意,攥紧拳头,道:“你对我有恨也罢,不愿与我说话也罢,但她是你的姐姐,也是我的女儿,我问问她的下落怎么就让你不痛快了?”
凤羽隐忍了片刻,道:“我是真的不知。”
“你连她被带去哪里都不知,为什么要把她交给国师?!”北胤王咬牙道,“那个莫渊来历不明,我在边关时就听人经常说起,直形容得如同神仙一般,但我觉得无非就是个江湖骗子罢了!现在倒好,你让他带走凤盈,兵荒马乱之际叫我到哪里去找?!”
凤羽本不想再多言,但当此之时无非再忍,强撑起身子,直视着他,道:“你不用去找她了,她也不是你的女儿。”
北胤王脸上一僵,高高扬起双眉,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