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又过了半年,也就是1907年六七月间,胡适的脚气病又发了,胡适回绩溪上庄养病,住了两个多月。他的族叔兼好友胡近仁,很鼓励他作诗。两人常常互相讨论、唱和。胡适说他当时读了不少白居易的诗。等他回到学校以后,胡适说他在他们学校里已经有了少年诗人的称号了。胡适从这时候开始到留美为止写的诗,有抒情感怀的,也有叙事的,然而,最令人触目的,是他的忧国诗。
胡适1908年10月5日发表在《竞业旬报》的《霜天晓角·长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江山如此,
人力何如矣。
遥望水天连处,
青一缕,
好山水。
看轮舟快驰往来天堑地,时见国旗飘举,
但不见,
黄龙耳。'19'
1907年10月初,胡适在家养病养了两个多月以后,告别了慈母,步行回上海去。途中,胡适经过富春江,乘机游览了严子陵钓台。严子陵钓台分东台、西台,故称“双台垂钓”。东台相传是东汉的严子陵,即严光,垂钓之地。严光是东汉中兴的光武帝小时之友,是光武帝逐鹿中原的策士。光武帝即位以后,他却拒绝出仕,到富春山中去钓鱼,过隐居生活;西台为南宋遗民谢皋羽,即谢翱,哭祭文天祥之处。胡适的《西台行》云:
富春江上烟树里,石磴嵯峨相对峙。
西为西台东钓台,东属严家西谢氏。
子陵垂钓自优游,旷观天下如敝屣。
皋羽登临曾恸哭,伤哉爱国情靡已。
如今客自桐江来,不拜西台拜钓台。
人心趋向乃如此,天下事尚可为哉!'20'
胡适这首诗有序曰:“严光钓台之西,为谢皋羽西台。而过者但知有钓台,不知有西台也,感此,成八十四字。”换句话说,游人到富春江来揽胜,只知有严子陵钓台,那里有祠堂,又有对联;而爱国的谢翱哭祭文天祥的西台,却寂寂无人,使他愤慨莫名。
有趣的是,留美以后,心境大改,由悲观转为乐观,开始提倡文学革命的胡适,就不再作如是观。凭吊谢皋羽,曾经是他心目中的爱国心的表露,现在则变成是无病呻吟、亡国哀音。他在《文学改良刍议》的第四议说:
不作无病之呻吟:此殊未易言也。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观,其取别号则曰“寒灰”、“无生”、“死灰”;其作为诗文,则对落日而思暮年,对秋风而思零落,春来则惟恐其速去,花发又惟惧其早谢。此亡国之哀音也。老年人为之犹不可,况少年乎?其流弊所至,遂养成一种暮气,不思奋发有为,服劳报国,但知发牢骚之音,感喟之文;作者将以促其寿年,读者将亦短其志气。此吾所谓无病之呻吟也。国之多患,吾岂不知之?然病国危时,岂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吾惟愿今之文学家作费舒特(Fichte)、作玛志尼(Mazzini),而不愿其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也。其不能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而徒为妇人醇酒丧气失意之诗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21'
用胡适留美以后这个“吾惟愿今之文学家作费舒特、作玛志尼,而不愿其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也”的标准来看,他等于也是跟他“昨日之我”宣战。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他留美以前所写的许多爱国诗歌,都是无病的呻吟、亡国的哀音。比如说,他的《送石蕴山归湘》云:
北风烈烈雪霏霏,大好河山已式微。
满眼风尘满眼泪,夕阳影里送君归。
老骥犹怜志未磨,干戈声里唱骊歌。
尽多亡国飘零恨,此去应先吊汨罗。'22'
胡适出国以前写的许多首诗,都犯了他后来所抨击的毛病。再举两个无病呻吟的例子。他1910年的《送二兄入都》:
落木萧萧下,天涯送弟兄。销魂犹伫望,欲哭已吞声。
意气开边塞,艰难去帝京。远游从此始,慷慨赴长征。
回首家何在,朱门已式微。无心能建树,有室可藏晖。
黯黯愁霜鬓,朝朝减带围。凄其当此夜,魂梦逐飘飞。'23'
又,他在1910年2月9日,己酉年除夕写的《岁暮杂感》云:
客里残年尽,严寒透窗帘。霜浓欺日淡,裘敝苦风尖。
壮志随年逝,乡思逐岁添。不堪频看镜,颔下已鬑鬑。'24'
胡适写这两首诗的时候,诚然家道中落,自己又前途茫茫。然而,写《岁暮杂感》的时候,他刚满十八岁。所谓“朝朝减带围”、“颔下已鬑鬑”云云,实难免为赋新词强说愁之讥。无怪乎他在1914年1月29日的《留学日记》里说:“吾与友朋书,每以‘乐观’相勉,自信去国数年所得,惟此一大观念足齿数耳。在上海时,悲观之念正盛,偶见日出,霜犹未消,有句云:‘日淡霜浓可奈何!’后改为‘霜浓欺日薄’,足成一律。今决不能复作此念矣。”他还在当天的日记里,写下他重读《岁暮杂感》的感想:
三年之前尝悲歌:“日淡霜浓可奈何!”
年来渐知此念非,“海枯石烂终有时!”
一哀一乐非偶尔,三年进德只此耳。'25'
不只无病呻吟,胡适在上海时期所写的诗,有些还犯了他在《文学改良刍议》里的第六个“不”,即不用典。这中间,最好的例子,就是他在1908年写的两首读林纾翻译的小说的有感。第一首是《读大仲马〈侠隐记〉〈续侠隐记〉》:
从来桀纣多材武,未必武汤皆圣贤。
太白南巢一回首,恨无仲马为称冤。
第二首是《读〈十字军英雄记〉》。这《十字军英雄记》是英国司各特(Walter Scott)所写的:
岂有酖人羊叔子?焉知微服武灵王!
炎风大漠荒凉甚,谁更持矛望夕阳?
胡适在1916年9月16日的《留学日记》里,写下他想依照不用典的新理念,来改这两首旧诗的成败。第一首,他把“太白”、“南巢”这两个典都给去掉了,把它成功地改写成:
从来桀纣多材武,未必武汤真圣贤。
哪得中国生仲马,一笔翻案三千年!
其实胡适在这里,难免落得明察秋毫,不视舆薪之讥,这“仲马”也者,岂不是一个来自西洋的新典吗?第二首,他说他再怎么想,就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来甩掉“羊叔子”、“武灵王”那两个典:
岂有酖人羊叔子?焉知微服赵主父?
十字军真儿戏耳,独此两人可千古。
胡适的结论是:“此'第二首'诗注意在用两个古典包括全书。吾近主张不用典,而不能换此两典也……第一首可入《尝试集》,第二首但可入《去国集》。”'26'换句话说,由于《读大仲马〈侠隐记〉〈续侠隐记〉》,经他改写以后,没有犯他在《文学改良刍议》里不用典的戒律,可以收入他以身作则,从事新文学创作的《尝试集》里;反之,《读〈十字军英雄记〉》,终不能免于用典,就必须打入《去国集》的传统诗的冷宫里。
'1' 胡适,《白话(四):名誉》,《胡适全集》,21:133。
'2' 胡适,《白话(二):独立》,《胡适全集》,21:108111。
'3' 胡适,《白话(三):苟且》,《胡适全集》,21:112113。
'4' 胡适,《白话(一):爱国》,《胡适全集》,21:106107。
'5' 胡适,《时闻:中国博览会的起点》,《胡适全集》,21:47。
'6' 胡适,《白话(一):爱国》,《胡适全集》,21:106。
'7' 胡适,《读〈汉书〉杂记》,《胡适全集》,13:5。
'8' 夏晓虹,《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页166,172219。
'9' 胡适,《中国爱国女杰王昭君传》,《胡适全集》,19:614619。
'10' 胡适,《白话(四):名誉》,《胡适全集》,21:133134。
'11' 胡适,《白话(三):苟且》,《胡适全集》,21:112114。
'12' 胡适,《白话(一):爱国》,《胡适全集》,21:104。
'13' 胡适,《姚烈士传略》,《胡适全集》,19:589590。
'14' 胡适,《世界第一女杰贞德传》,《胡适全集》,19:599608。
'15' 胡适,《读〈爱国二童子传〉》,《胡适全集》,19:609610。
'16' 胡适,《国殇》,《胡适全集》,42:476480;Edmondo De Amicis; The Heart of a Boy(Cuore)(Chicago:Laird&Lee; Publishers,1895),pp。4651。
'17' 胡适,《〈尝试集〉自序》,《胡适全集》,1:180。
'18' 以下四段,请参见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18:7779。
'19' 胡适,《霜天晓角·长江》,《胡适全集》,10:365。
'20' 胡适,《西台行》,《胡适全集》,10:364。
'21' 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胡适全集》,1:8。
'22' 胡适,《送石蕴山归湘》,《胡适全集》,10:356。
'23' 胡适,《送二兄入都》,《胡适全集》,10:396。
'24' 胡适,《岁暮杂感》,胡明编著,《胡适诗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页43。
'25'《胡适日记全集》,1:268269。
'26'《胡适日记全集》,2:425426。
来来来,来上海;去去去,去美国
如果胡适写的爱国诗,多倾向于凄凄,而有“亡国之哀音”;如果胡适所写的感怀的诗,多暮气沉沉,而有“无病呻吟”之嫌,这跟他当时的处境也有很大的关系。我们在上一章提到胡适在1909年1月22日的《竞业旬报》上,刊出了辞去编辑撰述工作的启事。《竞业旬报》也跟着就停刊了。胡适辞去编辑工作以后,先是搬进了中国新公学去住。等中国新公学在该年11月13日解散以后,胡适拿了中国新公学发给他的两三百块钱的欠薪,搬到海宁路南林里的一幢房子里,和几个四川朋友合住在西屋。住在东屋的,是原来也在中国新公学教书的一个德中混血,能说广东话、上海话、官话,什么中国人的玩意儿他都会的何德梅。胡适在《四十自述》里说:
何德梅常邀这些人打麻将,我不久也学会了。我们打牌不赌钱,谁赢谁请吃雅叙园。我们这一班人都能喝酒,每人面前摆一大壶,自斟自饮。从打牌到喝酒,从喝酒又到叫局,从叫局到吃花酒,不到两个月,我都学会了。幸而我们都没有钱,所以都只能玩一点穷开心的玩意儿:赌博到吃馆子为止,逛窑子到吃“镶边”的花酒'上海话:妓女只当喝酒的陪客,纯喝酒',或打一场合股份的牌为止。有时候,我们也同去看戏。林君墨和唐桂梁发起学唱戏,请了一位小喜禄来教我们唱戏。同学之中有欧阳予倩,后来成了中国戏剧界的名人。我最不行,一句也学不会,不上两天我就不学了……我那几个月之中真是在昏天黑地里胡混。有时候,整夜的打牌;有时候,连日的大醉。'1'
胡适在这个时期的堕落,泰半都由于他没写日记,而无得寻踪。他在《藏晖室日记,已酉第五册》的卷头语说:“余自十月一日中国新公学沦亡以来,心绪灰冷,百无聊赖,凡诸前此所鄙夷不屑为之事,皆一一为之,而吾日日之记载,乃至辍笔至七八十日之久。”'2'但是,我们从他1910年旧历年前又开始写的日记,可以管窥其中的一二。从这两个多月的日记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前途茫茫,靠借钱典当度日,借打牌、喝酒以消愁的年轻人。
胡适年轻时,就是一个慷慨的人。1910年1月31日,离旧历新年只有十天了。胡适在日记里,写他一年来因为慷慨而在金钱上吃亏,穷到连吃饭的钱都必须拖欠:“返观今年所行事,大半受人之愚,于‘慷慨’二字上吃亏不少。今年尽岁迫,余乃受人敲炙,至无以偿食金。”先前,朋友夏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