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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讲到这里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缄默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外面的雨下得正急,雨声也越来越大,哗哗地传进房间里。不知道老人是否也能听到这雨声。
看上去,老人似乎不打算再开口了。这让我感觉有些无所适从。这种如坐针毡般的感受似乎源于我作为一名罪孽深重的美国人的身份,它使我倍感煎熬。
“哎,该怎么说才好呢,”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请您原谅。”
我低下了头。于是,老人睁开了眼睛。他歪恶魔岛幻想曲—— 尾声了歪嘴,似乎在苦笑。
“你又何必道歉呢?这不是你的错。”高木说,“你是在战后出生的吧?”
我点点头:
“是的。”
“那责任就不在你了。”
老人说完,又想了一会儿,然后长吁短叹地说:
“总之,我和妹妹的努力都白费了。在那个瞬间,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长时间的讲述使老人看上去极度疲惫。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可结果却是徒劳的。
战争就是这样,它叫人终归一无所获,只会给参与它的人留下徒劳感。”
“怎么会呢?”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可是老人似乎对我的话并不感兴趣,他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
“长崎的市民也许没有得到拯救,可您二位在斯托雷切先生身上可谓用心良苦,不正是因为这样,斯托雷切先生才恢复了记忆吗?”
于是,老人缓缓地点了点头,一次,两次。
然后,他长叹一声,说:
“嗯,也许是吧……如果巴纳德的精神一直处于异常,妹妹对他的感情大概就不一样了。
她也许会可怜他,可大概不会把他当作一个男人了。”
“您妹妹后来怎么样了……”
“她的丈夫再也没有从战场上回来。他在硫磺岛战死了。”
“哦……”
恶魔岛幻想曲—— 尾声“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消息了。”
那么说,两个人之间就不再存在什么障碍了。
“占领军登陆了,可巴纳德根本没有打算向美军报到、回到美国去。他对我说,他想让人家以为他已经死了。”
“您和他的关系后来处得不错吧?”
“是啊,好得就像是十几年的至交哪……”
老人说。
“那敢情好。”
“因为我向他道了歉。他可是很痛快地就接受了。后来,我就成了他的哥哥,因为妹妹和他结了婚。”
“哦……”
“我仗着有些电气方面的知识,还存了点小钱,就在被炸成了不毛之地的城里开了一家小小的配线工程公司。风里来雨里去的,总算支撑到了现在。”
“斯托雷切先生呢?”
“巴纳德把名字改成了鲤川,入了日本籍,成了一名日本人。妹妹就成了鲤川美奈子。”
“户籍上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吗?”
老人这才露出了一点笑意:
“战后遍地狼藉,户籍册也都烧毁了。每个市民的过去都化为了灰烬。这种事就完全听凭自己的申报了。”
“原来如此。”
我说。
“后来,巴纳德在妻子的辅导下恶补了日语,考取了日本的行医执照。对他来说,只要过了语言关,这就算不得什么难事了。他是很了不起的。
恶魔岛幻想曲—— 尾声特殊的家庭环境、无比的孤独都对他的人格形成造成了影响。在我们这个国家里,他终于从那种孤独感中解脱出来,摆脱了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些东西。在这里,他终于有了无可替代的伴侣和依赖他的家庭。从前,他总是与自己的人生失之交臂,在这块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他总算是牢牢地抓住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医院就开在这儿,对吧?”
“哪儿啊,他原先的地方又小又破,是我东拼西凑把楼盖了起来,把他那医院整出了点模样。
在战后,城里的原子弹受害者比比皆是,他便不遗余力地参与救治工作。作为‘特务机’上的成员,他大概有一种想赎罪的心理吧。对于穷人,他向来都是分文不取的。
“所以,他们一开始过得很拮据,妹妹也得挑起养家的担子,而我也会尽可能地给他们一些资助。不过,等到医院走上了正轨,他就反过来提携我了,特别是在公司面临破产,或者不景气的时候,他帮了我很多很多。在我上了年纪以后也是这样,始终受着他的关照。
“后来,市政府也向他的医院提供了资助,用于原子弹后遗症的治疗。战后的巴纳德,啊不,应该说是鲤川升,深受长崎市民的拥戴,市政府也对他进行了表彰。到了晚年,他的日语也说得得心应手了,还经常参加市里的集会呢。他和他的妻子都对长崎这座城市充满了感情。”
“他现在呢?”
“已经去世了,都十来年了。妹妹也在两年后追随他而去了。”
“啊,这样啊……”我叹了口气,不无沮丧恶魔岛幻想曲—— 尾声地说,“我还以为能有幸见上一面……”
“太迟了。”
老人说。
“因为什么去世的呢?”
“是癌症,胰脏癌。”
“哦。”
“这里是个癌症高发的地区。妹妹也是胆囊癌。我无意将这些归罪于‘南瓜’。生老病死终有时嘛。巴纳德活到了七十六岁,妹妹也过了八十岁啦。”
“您妹妹要稍稍年长一些吧?”
“是啊,要大上几岁。”
“他们有孩子吗?”
“有个独生子。刚才在前台你都见过了吧?”
“啊,就是那个医生!”
“是啊,他叫端太郎。他们俩是在端岛相识的,就从岛的名字中取了一个字。这孩子长得跟他的父亲有点像,或者说,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相互有对方的影子。”
于是,我尝试着在脑海里重新搜寻在前台见到的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医生的容貌。他的年龄大概与我相仿,确实,相貌显示他有着一半的白人血统。
我不慌不忙地开始说明来意:
“是这样的,斯托雷切先生的父亲在当时是个企业家,他离异的夫人,也就是斯托雷切先生的生母留下了一份书面文件,声明放弃遗产,于是土地和财产就由第二任夫人继承了。第二任夫人去世后,遗产由她的儿子接管,由于他做生意失败,遗产缩水了。后来,这个人也去世了,而恶魔岛幻想曲—— 尾声下一代……”
“真麻烦哪。”
老人打断了我的话。
“巴纳德的儿子可不缺钱啊,医院经营得很顺利。巴纳德早就把美国抛弃了,他的祖国带给他的都是些糟心的回忆,他受尽了无以复加的孤独,锒铛入狱,最后又还被推上了原子弹的投弹手的位置。这个国家可真不一般哪。”
“是啊,是啊……”
“他在这里进行了赎罪,穷其余生为他祖国的所作所为赎罪。正是在赎罪的过程中,他才终于摆脱了形同陌路的父母对自己造成的阴影,获得了一个男人的人格,一个令人尊重的人格,一个叫做鲤川升的日本人的人格。所以,他才不会要那笔钱呢。钱可以留给那个人,那个做生意破了产的人的儿子。”
老人说。
“哎呀……”
“要是为了一笔微不足道的钱,又被人从美国追到这儿来,那他在墓地里也不会安生了。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老爷爷。”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我一看,只见庭院一侧的玻璃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小女孩从门缝里露出一张脸。
我这才注意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嗬嗬,是赖赖啊,怎么了?”
老人又操起了日语。
“有水果,爸爸让过来拿。”
恶魔岛幻想曲—— 尾声“是这样啊,那就……”
说着,老人重新将视线转向了我。我不解其意,便问他:“她在说什么?”
老人用英语重复了一遍,然后告诉我,这是端太郎的女儿。原来斯托雷切先生有了孙女了。
“哦,那好啊,我这就去取一趟!”
我兴冲冲地说着,站起了身。我正想活动活动身子骨,更想去雨后的庭院里走走。身后,老人在对着小女孩嘱咐着什么。大概他是在替我告诉她,待会儿和她一起去的人是我。
我在玄关穿好鞋,走到院子里。小女孩正站在院子里等我。
“谢谢。”
我用日语说。“让你久等啦”,这一句就换成英文了。我可不知道这句话用日语该怎么说。
“好了,咱俩走吧。”
这句也还是英文。
我们结伴而行,半道上,我在可以俯瞰长崎街景的地方停了下来。
“好美的城市。”
我的话音刚落,就听她用英文说:
“彩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道时隐时现的七彩虹桥横跨在远方的天际。
“嗬,你会说英语?!”
我惊讶地问。
“一点点。”
她用英语说。接着,她又用英语问我:
“您是从美国来的吗?”
我说:“是啊,我从波士顿来,你的爷爷就恶魔岛幻想曲—— 尾声是在那儿长大的。”
“我想去美国学习。”顿了一下,又说,“我还想去美国的大学。”
“是留学吧?”
我问她,可她好像听不懂这个单词。
“为什么想去美国的学校呢?因为那里是爷爷的老家吗?”
听到我这么问,她用日语说了声“是啊”,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于是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我噌地向右一转,又折了回去,走到一扇可以看见高木身影的玻璃窗前。我拉开玻璃窗,向里面的高木提了一个建议:
“等她长大了,送她去美国留学怎么样?她可以在遗产继承人斯托雷切先生的房子里寄宿,她在美国期间的开销就从遗产里出。美国私立大学的学费很昂贵的,剩下的钱就用来贴补学费。
您要是不乐意,就当是领到了一笔奖学金,将来再还上好了。您觉得呢?”
高木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思。
“其实遗属们也是这个意思,他们说如果斯托雷切先生有后代,他们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反正那房子也很大。”
于是,高木如是对我说:
“这事不由我定。你去主楼跟她的家里人讲吧。”
我笑着点了点头,说:
“嗯,这就去。”
我关上玻璃窗,刚转过身来,就听高木冲着恶魔岛幻想曲—— 尾声我的后背说:
“西格拉姆先生,别忘了水果。”
我朝高木扬了扬手,然后冲着眼巴巴地站在院子里等着我的小女孩说:
“好啦,你去美国的事情刚才已经谈妥了。
我们这就找你爸爸去,把细节好好地说一说。”
可是,她似乎没听明白这句英文的意思。
“OK,我们一言为定,我会在美国等着你。
我知道在波士顿有哪些美味的餐馆,等你到了美国,我们就一起去大吃一顿,以示庆祝好不好?
你吃东西,我掏钱。”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巴纳德·科伊·斯托雷切的小孙女抿着嘴乐了起来。都结束了,我如是默念,漫长、恢宏的旅程终于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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