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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反复做的梦里,他从一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包括城市里最高的中信广场的顶上他也去了。一个人呆在这空中,他始终感到孤独和绝望。他低头看那街道上怡然行走的人们,多数人应该是熟识的。他仔细看着,觉得每个人都既熟悉又陌生,他们表情木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大声的呼唤他们竟然一点也听不见,仿佛他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街面上一片喧哗,城市的声音像巨大的河流的涌动,波涛低沉、有力,永不休止,而他所在的高楼顶空中虚无、寂静,空气稀薄……
这个梦过去是每隔三两年做一次,后来就常做,有时候竟然是每个星期都做。每次做了这样的梦,他都会有好多天寡言少语,浑身无力。
颜如卿是南方广东人。他们向来不喜欢和别人交心或向别人求教,因为他们多数是自信自得的。他们从小就很会照顾自己,吃东西啊,生活起居啊,都十分的小心细腻,讲究食物搭配,药膳、养生,吃什么做什么不同时辰也大有区别,决不乱套。他们密切留意来自自己身体的所有感觉信息,及时作出应对——夏天饮凉茶,冬天吃枸杞,熬夜了就用西洋参泡水喝,肝火旺就用溪黄草。不像西南地区的云贵人,对自己的身体毫无了解,生活粗糙,百无禁忌,情绪化,个性张扬,恶病藏身也浑然不觉,常常只要朋友相聚就豪情百倍地狂饮白酒。
他的生活习惯,对他的创作也产生了影响,他几乎不与同学、同行交流,只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早在学生时代学习油画的过程中,他就固执地摒弃临摹和照抄,更痛恨画相片,令希望很快看到教学成果的指导教师十分恼火。而且,别的同学画美人就钻研画美人,画白桦树就一心画白桦树。他似乎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画得最好的是什么,又有什么是自己可以一直画下去直到画出风格画出名声的。如果画人物,他当然是写实的,但他想知道他笔下的人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如果是画风景,他也还是写实的,但他想,自己和这景色得亲近,得有感情,那样他才能够下笔……他嘴上不说,心里痛恨那些模仿导师的人和总暗示学生模仿自己的导师,他颜如卿,还是想有一定的独创性,在自己的作品中有自己的存在,总想自己慢慢摸索,出一点自己的东西。
说到风景,他有些微妙的想法。在他看来,有些风景是女性的,而有些风景又是男性的。他喜爱那种柔和明丽、绿草茵茵的风景,他感到自己可以与那样的风景融合,渴望在那样的风景里彻底的解放自己——比方说,除掉身上一切累赘的东西,衣服、鞋袜,以及……
这种想法是一阵阵按捺不住的冲动,犹如多年前他的第一次手淫,有了第一次就总要做下去,无法克制,直到他大病一场之后才总算将那事忘记。看见绿草茵茵的风景,产生这冲动的时候,因为怕别人知道,自我抑制令他白皙的脸一阵潮红。
颜如卿南人北相,肤白骨嫩,脸颊红润,虽然戴一副金丝眼镜,脸上却常常是幼儿园大班班长的表情,让一帮子吃辣椒喝烈酒、粗糙又放荡不羁的贵州男人觉得好笑有趣。骨子里,颜如卿最清楚自己的双重性:他既是个琐碎脆弱的男人,也是一个浪漫虚幻的艺术家,精神和肉体常常处于分离拉锯状态,肉体向下而精神向上,向上的力量往往偏弱,肉体的份量却十足,容易下坠,坠入俗尘。有时候他会完全受环境的影响不能自持,迅速“下坠”。而更多的时候,由于自己感受方面的迟钝,对俗尘世界又缺少客观全面的认知,结果就会无意识地做出些极端事情。比如他中央美院毕业后本来可以回到广州美院当教师,但他选择了去云贵市文联的书画院。在他的老家澄海,他的老母亲就常常唠叨:“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入行与嫁郎,都是人生至关重要的选择。而关系今后人生的最重要的选择,恐怕还是选择一个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和选择在什么地方生活。他就那么毫无理性地,把自己送去了贵州。那书画院,也还只是规划而已,并没有真的建起来。他广东的同学觉得不可理喻,他自己也感到有些疯狂有些荒唐——完全是一瞬间的想法,真如诗人柔桑写的那样:“将一生投于一瞬”。
将一生投于一瞬,是一个大的冲动,一种特殊的激情,是来自生命的狂热,是自己的理性还来不及分析的价值选择。这一瞬,改变命运,影响一生。他的那一瞬,不是别的,是源自某个贵州籍女子打量他的眼神。
大四的时候,同学们普遍都在和外界、和导师联络,准备找工作、考研究生,但颜如卿却被一个人体模特儿迷惑了。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了解她的历史,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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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颜 如 卿(2)
就像酒注入酒杯,斟酒的那只陌生的手就在眼前晃来晃去,但我们永远记不住。
她的出现最平常不过。虽然每次在她出现之前大家都在等待,但不是等待她,而是等待完成这桩事情,还有些应付得不耐烦。都快毕业了,能否留在北京已经引发了普遍的焦虑症,此外还有恋爱的事情、读研究生的事情、去外面挣钱的事情……谁还安心大半天面对个没有一点人味儿的人体模特儿?
上课的电子铃声一响,她就迈着轻捷的长腿跨了进来,颜如卿看着她小麦色的紧实优美的小腿,突然就想到秋天南方果园里的蚱蜢,就是这样修长的腿,就是这样的颜色,这样闪动一下就转移了地方,混入干草丛中不见。
她不像别的模特儿出场时故意磨磨蹭蹭,观察一下男学生们的反应,寻机送一个秋波,然后再换衣服什么的,总让人画不够时间。她从来都是准时到场,披一件巨大的蜡染披风。那披风很有气势,给人带来异族的神秘感。披风打开,她那线条绝美的酮体就像迎风垂落的丝绸一般滑落到她固定的位置上。
长时间地,她保持着静物特有的停止凝固状态。但是她的眼睛无法停止和凝固,那里不但有光亮有水波流动,还有一些神秘是他一时不能解读的。那双眼睛总是半睁半闭,如果灯光正好从上往下打,她就如同午时的猫,两只眼睛皆成翠绿的竖线,仿佛已经枕着时光入眠。
模特儿当然是不能睡着的。她会突然不经意地将大家看上一眼,这是不能动弹的模特唯一流露自我的地方,每个画家都冷漠待之。但就这一眼扰乱了颜如卿,只要她的眼睛扫到他身上,他就发颤。
这个模特儿和别的模特儿是不一样,她的肤色和身体结构不仅仅是一种女性符号,还散发出野性和健康的气息。她的眼睛是茫然和虚幻的,不是T台和歌舞场流行的那种烟视媚行,而是仿佛一直沉醉在梦中,这让她显得温柔而孱弱。她的嘴角总会轻轻抽动,有些忧伤,也是复杂性格的象征。
休息的时候,她裹好自己的身体,站在窗前朝外凝望。
和别的模特儿一样,她很快就消失了。
颜如卿到处打听,也只知道她来自贵州,是布依族。
他到处找她。
他去过798工厂,以及那些模特儿会出现的所有酒吧和秀场,但再没看见过她。
他相信她一定是回了家乡。
就这么着,颜如卿毕业的时候坚决要求到贵州工作,尽管他对贵州一无所知。潜意识里,他以为到了贵州就可以看到她,她目光里敏锐与孤独、犀利和忧伤总在瞬间交融并令人惊诧,那赤身裸体身披蜡染大披风的身影,会像蝙蝠一样无声地掠过他眼前……
公元1999年的秋天,云贵市文艺界的艺术家听闻郊区花溪的布依人要举办“竹王送子”活动,由音乐家、画家、诗人集聚的一群人,赶来采风。
一伙人乘车去花溪。
这一群人中,可以说只有颜如卿较像文明人,其他人都多多少少地有着五花八门的怪癖,比如说诗人山思是有名的“黔中男巫”,以给人算命为主业,常说得八九不离十,将那些外地来的诗人作家说得一愣一愣的:他不但指出了人家肚子里的某个肿瘤,某人十年前的车祸也给他算出来了。
文学青年,更多的是文学女青年,对他崇拜得不得了,画界的人,却当他是笑话。
山思当年只是个小工人,本职工作做得不好面临被开除的困境。后来因为写相思红豆和黄果树瀑布成了诗人,手里又把握着贵州唯一的诗歌刊物《黄果树》,文学青年们就将他当老爷扛着。中年以后,他写情诗和风景诗的兴趣越来越低了,就收集各种“神算”、“称命”书,在每次笔会上给人算命,“黔中男巫”,是外地诗人送给他的雅号。他们都曾经在他手心里惊慌失措,泄露了众多自己人生的秘密,甚至连将来也被他的唾沫溅着了,惊慌之余,其实还有许多憎恨。人就是这样,要借助别人的思想和认识了解自己,弄清楚自己,而一旦自己因此被别人弄清楚了,他又十二分懊恼,无端生出许多提防和怨恨。
毕竟,相对时光和命运,人是多么的渺小和脆弱。但谁愿意将自己的虚弱和失意端出来呢?谁都不愿意,人人都将自己的虚弱和失意隐藏着,坚决不给别人看,坚决不让他人知晓。这些作家诗人,就更厉害了,他们不但坚决不让他人知晓,连自己也不能知晓,因为,他们多年来执著地做的一件事,就是放大自我。将自我放大和神化,然后进行创作。可到了“男巫”的手心里,自己狗屁不如了,过去、现在、将来都如同爬满了贼虫子的破褥子一般,不过就是那么些殠事,就是那么一具从幼到老由盛至衰的躯体!每个让山思算了命的人,都想将他狠狠地踹上一脚!
◇欢◇迎访◇问◇◇
第5节:颜 如 卿(3)
山思不会不知道大家对自己既需要又厌恶,任何聚会里都靠他将气氛搅热,所有聚会又都把他当成笑话,以嘲弄他为乐。
多日来,颜如卿的两只眼皮子总是在跳。想到小时候母亲说过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有些心神不宁。私下里和山思说了,山思掐指算算,称他要交桃花运。他不信,桃花这个东西,他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刚到贵州的时候,天气总是阴阴的,他喜欢,他以为那是蝙蝠的影子。慢慢的,他失望了,周围都是俗人俗事,那个蝙蝠一般的女子是再不会出现了。除了她,在这个令人忧郁的地方,还会有什么样的女子能够令他怦然心动呢?他当然不信,也不在意,山思见谁都要夸人家有桃花运。文人嘛,发财的机会没有,感情很丰富,桃花运也还是很渴望的。山思又格外热心,专门跑去东山阳明寺为他抽了个签,是中吉签钱大王贩盐:“南贩珍珠北贩盐,年来几倍货财添;劝君止此求田舍,心欲多时何日厌。”
“这太离谱了!”颜如卿说。
当着一群人的面,山思觉得很没有面子,急得有些结巴地说:“哎,这是吕不韦居奇签啊,讲的是家宅、自身、财运、婚姻、事业,各有教诲,你听着……”
颜如卿将头扭开。一车人开始时还讲着牟二养的画眉鸟,很快就开始说起了黄段子,山思的声音被湮没了。
作曲家牟二,人到中年因为酗酒丧失了性功能,成天拎个鸟笼子说他的画眉唱得如何如何。不但唱得好,斗得更好,在相宝山顶,每到周末就聚一群养鸟人互相斗鸟,牟二确实是赢过的。
挨着牟二的是每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