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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绘画向来不注重写实,恭亲王因此得以成为第一个留下真实影像的中国“总理”。总理往往高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戏曲中都尊称为“千岁”乃至“九千岁”,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恭亲王之后的中国总理们,无论贤愚,几乎都是瘦肉型的,成了这个职位的标准形象,与那些总统、执政、主席们的“样样都伟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自然因为执掌中国大船的艰难与繁琐,但或许也来自伴君如伴虎的如履薄冰。“老二”的身份是尴尬的,不能不做事,却不能做太多的事,尤其是不能做太大的事。投身于具体而细微的政务琐事,成为一个“事务主义”者,或许也不仅是其个性使然,而在于更能给老大传递一个信号:本人只会埋头拉车,不善抬头看路,更不会高瞻远瞩,请老大放心,更请老大多批评指正。毕竟,一个能力和品格都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老二”,是老大心头最大的痛。
无论在画像还是相片上,恭亲王的眉宇间都显露着与其27岁的年龄完全不符的沧桑,是因为一个庞大帝国的重担,还是因为这个微妙的地位呢?
第四章 “窝囊”王爷绵中针
【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权势之下,即使自己不想结党结派,也会自然成党成派,这是中国政治的无奈之处。恭亲王和醇亲王作为与最高权力最为接近的“老二”,虽然都十分“忧谗畏讥”,但还是不能不成为遮天的大树。】
1884年4月,世界似乎被北京的“政变”弄懵了。52岁的大清“总理”、恭亲王奕訢,在执掌权柄23年后,被突然“双开”,整个军机处下岗。新的军机处迅速组建,并且“军机处遇有紧要事件,著会同醇亲王奕譞商办”,恭亲王的弟弟、光绪皇帝的生父、醇亲王奕譞实际接替了他的领导职务。这就是清史上著名的“甲申易枢”。
鲜为人知的醇亲王突然与曾经如雷贯耳的恭亲王一样,成为西方媒体的主题词,各色人等睁大双眼,试图从来自北京的蛛丝马迹中,寻找中国的未来发展动向。美国《芝加哥每日论坛报》大摆鸟龙,报道说“中国前总理恭亲王自杀身亡”,用大篇幅回顾恭亲王伟大的改革一生。在甲午战争后的废墟中,丁韪良更是毫不隐晦地称赞恭亲王是大清改革的“老舵手”。
老七“老气”
醇亲王刚刚取代恭亲王的地位,御史们就上书说,作为皇帝本生父,醇亲王应该避嫌,不可“与闻机务”,参与军国大事。在中国的传统政治游戏中,“避嫌”不仅是“显规则”和“浅规则”的主要组成部分,更是一门精深的政治艺术。当年,醇亲王得知自己的儿子载湉(即光绪)被选为接班人后,焦虑万分,乃至晕倒在工作岗位上,最后以健康为理由在30多岁的盛年提前退居二线。这种及时而适度的“晕厥”,体现了这位王爷讲政治、顾大局、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一面。相比较而言,执政20多年的恭亲王,“晕厥”总是来得不够及时、不够彻底。
对于御史们的反对,慈禧太后批示说:“自垂帘以来,揣度时势,不能不用亲藩进参机务。谕令奕譞与军机大臣会商事件,本专指军国重事,非概令与闻。奕譞再四恳辞,谕以俟皇帝亲政再降谕旨,始暂时奉命。此中委曲,诸臣不能尽知也。”御史们本来也是做做分内的应景文章而已,自然适可而止,皆大欢喜。
与聪明外露、果决刚毅的六哥恭亲王相比,排行老七的醇亲王似乎多了些“老气”,表现得更为低调、更为绵里藏针,也更为大智若愚。时人就曾以“易中枢以驽马、代芦服以柴胡”的尖刻评价,认为这位新任总理的才具,比起恭亲王来实在只是“驽马”、“柴胡”而已,这种评价一直延续至今。
在打倒肃顺等顾命大臣“八人帮”的“祺祥政变”中,醇亲王奕譞的功绩往往被掩盖在慈禧和恭亲工的光环背后:正是他带兵将肃顺和端华从热被窝中抓住,完成了政变中最艰难、最有风险,也是最为关键的任务。在之后的“叔嫂共和”体制中,他执掌首都卫戍部队的主力“神机营”长达30多年,实际上形成了恭亲王掌握外交、醇亲王掌握军事的基本格局。在醇亲王的主持下,“神机营”成为大清国军事改革的“特区”,“添习火器技艺”、“改弓箭为洋炮”,甚至配备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克虏伯钢炮、哈乞开思步枪、毛瑟后膛枪等。在装备和训练方面,远超过李鸿章那支更为有名的淮军。
“叔嫂共和”的特征是“垂帘听政”和“亲王辅政”两制并存,“亲王辅政”是满清亲贵们能接受“垂帘听政”的条件和前提。而醇亲王不仅是皇叔,也是慈禧太后的妹夫,这注定了他能被最大多数的人所接受。在慈禧眼中,这无疑也是对恭亲王的一种制衡,尽管他在恭亲王早期两次被慈禧修理的时候,都义愤填膺地站出来为六哥说话,却在第三次成为实施打击的主力和实际的替代者。
醇亲王在取代恭亲王前,给世人的感觉相当地“左”,比较保守、排外。对恭亲王的改革,尤其是“外敦信睦、隐示羁縻”的外交政策,他总是嗤之以鼻,建议太后“摈除一切奇技淫巧、洋人器用”,甚至两次秘密上书,建议削弱恭亲王的权力。野史中说他“疾其兄之专权,久有眈眈之意”。毫无疑问,这样的互相监督,正是慈禧最希望看到的。
同治死后,光绪即位,醇亲王虽然为避嫌退居二线,但作为影子“太上皇”,还是吸引了各种人物纷纷投靠到他的门下。“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权势之下,即使自己不想结党结派,也会自然成党成派,这是中国政治的无奈之处。恭亲王和醇亲王作为与最高权力最为接近的“老二”,虽然都十分“忧谗畏讥”,但还是不能不成为遮天的大树。法国人侵越南,局势告急,慈禧太后要求闲居的醇亲王多挑担子,并最终用他取代了恭亲王。
之前以高调的“极左”面貌出现的醇亲王,一旦主政,便令人惊愕地实现了大转身。在对法战略上,他几乎完全继承了此前所批判的恭亲王的“投降路线”,甚至走得更远,令海内外观察家们跌破眼镜。当“极左派”们指责李鸿章对法屈膝时,老李气定神闲地说:那都是恭亲王和醇亲王两位王爷确定的方针,我老李无非是个执行者而已。
对于自己当看客时的“极左”言论,挑上担子的醇亲王承认自己“尝持偏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但事实上,从醇亲王变脸之迅速和彻底来看,其之前的“极左”面貌,极有可能只是为了赢取“基本教义派”支持的一种手腕。在野的时候,站着说话不腰疼,可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而一旦亲自执政,为了儿子的江山社稷,他也就只能成为或者还原为一个现实主义者。
作为他的亲密战友,大清国首席洋干部、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在4月27日写给伦敦的信中,谈及中法战争时说:“或者恭亲王表面上虽然和平,而暗地里却在反对进步,排斥外国人,并且主张战争。而七爷和他的朋友反倒是主张和平和进步的–我有一半倾向于相信这是正确的解释。在中国有时须应用颠倒的法则。我想七爷如果控制这政府,很可能中国真正地能够进步。”
大清国第一轮改革开放,历时三十多年。以甲申易枢为界,醇亲王主政的后十年,与恭亲王主政的前二十年相比,几乎所有改革措施都没有被中止,而且在海军、铁路、电信等基础建设方面,得到了更为长足的进步,尤其在新疆和台湾先后建省,大大加强了对边疆省份的控制。外交方面,醉亲王也展现了与恭亲王一般的灵活身段,以至于后世的主流史学家们批判这位“爱国王爷”一挑起管理国家的重担,怎么就和乃兄一般软弱、一般“卖国”。这类似于恭亲王当年发动政变,处决了肃顺等人,却几乎完整地继承了肃顺的所有政策,尤其是重用曾国藩等汉臣的政策,将权力斗争与政策连贯有效地进行了区隔,不因人废事,更不因人废制。
更为吊诡的是,野史把恭亲王、醇亲王哥俩争权传得有鼻子有眼,实际上这哥俩时常聚会,并且共同感慨挑担累、挑这付看客多多的大清担子更累。或许,那种留在纸面的“争执”,只是“前人撒土、后人迷眼”罢了。
绵里藏针
低调得近乎窝囊的醇亲王奕譞,其家却一连出了两任皇帝(其子光绪、其孙宣统),一任摄政王(其子载沣),两个郡王(其子载涛、载洵)。道光皇帝的儿孙当中,风水几乎都流往老七家中。
和恭亲王一样,醇亲王成为中央二号首长、挑上国家重担后,嘴巴立即闭上,尾巴马上夹紧,而他对慈禧太后的态度,成为后人诟病的主要对象。主流的观点认为,他在慈禧面前,比恭亲王更能逢迎、更为软弱,而最大的罪证就是不惜拿海军军费为慈禧太后建设颐和园,令北洋舰队成为“房奴”。
颐和园的建设资金来源,一直是蒙在慈禧和醇亲王,包括李鸿章头上的阴影,人们普遍认为他们挪用了本该用于北洋舰队的军费,而直接造成了甲午战争的失败。但这一指控,如同针对晚清的诸多政治抹黑一样,是完全虚构和曲解的。
这一指控的来源,缘起于《翁同龢日记》》(光绪十二年十月)。庆亲王与醇亲王见面,“深谈时局”,醇亲王请庆亲王转告翁同龢等,在为慈禧太后修建颐和园的问题上,要“谅其苦衷”,他的目的就是“以昆明湖易勃海,万寿山换滦阳也”。这么做的动机,与其说是逢迎慈禧太后,不如说是营造一种更为和谐、团结、吉祥的氛围,一则表白自己的忠诚,让领导放心,二则也希望老佛爷及早放手,使光绪皇帝能够尽早单飞。这是一种无需言辞、心照不宣的表白。
严肃的史学论证却认为,此“勃海”并非北洋舰队活跃的“渤海”,而与下句中的“滦阳”一样,指代的是一处塞上行宫“白海”,其意思也就是让慈禧就近在京郊修园林,而不是如同祖宗们那样跑到更为遥远的塞上去建行宫。
更为关键的是,为北洋舰队预留的经费,是根据收支平衡的基础所做的国家预算,众日睽睽之下,根本没有截留的余地。为修颐和园而筹集的260万两白银,虽然名为“海军军费”,却并非来自财政拨款,而是各省督抚们的私人“报效”。醇亲王因为同时监管颐和园工程和海军建设,就将这笔款子以北洋的名义同时存入天津的外资银行生息。取名“海军军费”,为的是减少舆论对中央的可能压力,却没想到效果适得其反。而这些舆论的源头,来自康梁师徒流亡之后的政治抹黑,如同他们以武则天的小说形象为蓝本虚构慈禧私生活一样。梁启超晚年自承当年文字均为政治宣传所用,不可作为信史。
实际上,围绕北洋舰队的军备更新、扩充,争论的焦点并非预算经费的运用,而是对军事改革的不同应对思路。以翁同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