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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有些疑惑,道:“主公这是……”
刘备双眸似井,幽幽的光让人猜不出心思,若有若无地说:“摸摸这群狐狸的尾巴。”
诸葛亮也明白了刘备的用意:“主公要摸尾巴,亮愿为主公前驱。”
刘备瞧着诸葛亮额上的绷带,体恤地说:“你就不必去了,在家好好养伤吧。”他不禁一叹,动容地说,“你这伤记在我头上,我若是不能坐稳益州,便对不起你白白受的伤。”他说得字字用劲,下决心似的握紧了拳头。
※※※
堂皇的益州牧府门庭若市,往来车马压得门前直道不住颤栗。府中僮仆忙得脚不点地,一面恭迎贵客入府安坐,一面招呼人手寻地安置高车驷马。那番火热景象惹得路人驻足,忍不住暗自叹息,真是一帮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今日新任牧守在府中大宴益州豪门耆老,益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到了益州牧的邀请,有人欣然赴宴,有人踟蹰再三,有人推辞不往,十停人里到底来了六停,剩下四停持着观望心,还想看看风向。这么早就倒向新主人怀抱,未免太跌份。
自益州易主,各方势力成了搅浑的池子里的鱼,在混乱中各自寻求着新的庇护。旧秩序已如砸烂的瓦石,在荒草连天的故人坟茔间奄奄一息,新秩序却刚挖开地基,到底会成怎样的规模,却似空中楼阁似的莫能明晓。
此时府中宾客盈堂,侍奉酒宴的侍女纤影穿梭,早为各位贵客置好肴馔美酒,主人却还没到场。众人揣着异样的心情,有熟识的便特意挨坐在一块儿,彼此小声地议论两句,揣度着这场宴会到底是迎宾宴,还是鸿门宴。
门外人影忽地一晃,众人原来以为是刘备来了,刚要起身参礼,却都像新生的柳条遭了洪水,统统没了生气。倒不是因为来的不是刘备,而是刘备的身边跟着法正,两个有说有笑地走进来。有人想起“法中官”的玩笑,忍不住笑出了声,刘备却像是没听见,依旧和法正相随而入,一路走,一路和各方人物堆出笑来寒暄。
他其实一直在心底暗暗计量,益州的豪门、公门的旧臣,他都派人送了拜刺去府上,可到了宴会这一日,近一半的客人没来,来的人也各怀鬼胎。其中东州派和西州派各占一半,这两派自刘焉时便斗鸡似的互不相让,如今刘璋远走南郡,东州派的靠山倒台了,西州派的靠山却还没着落。两派都处在岌岌可危的悬崖边,说不定会联合起来对付荆州新贵,益州局势错综复杂,形若对弈,一步下错,终盘再也难以挽回败局。
刘备明镜似的清楚这些旧臣豪门的盘算,不来的是对刘备有戒心,或者还以为刘备的江山坐不稳,许是哪个时候就崩塌如决堤。来的也在岸边观望,怕下水湿了脚。他因见白发苍颜的许靖竟然来了,心里倒是一喜,亲自搀扶到贵宾席位坐下,又亲自斟酒奉觞祝寿。
许靖受宠若惊,一迭声地推让:“不敢不敢。”
刘备先做了一番尊老的姿态,又招呼诸位不必客气。法正奉了主意,挨桌敬酒,绽出盈盈笑脸,一丝儿刻薄话风凉话也不说。众人却觉得别扭,像对着一只绿头苍蝇,饮下的醇浆油腻得恶心。
宾客里站出一人,却原来是李邈,他捧酒上寿,恭恭敬敬地说道:“左将军得掌本州,特此为贺!”
刘备不推辞,他虽笑吟吟地接受了李邈的奉觞,却总觉得李邈不怀好意,那笑里总像藏着刀。
李邈见刘备受了自己一爵,说话也很客气,因而道:“素闻左将军有胸怀,敢担当,能容人所不能容。今蒙将军盛情,得赴此宴,邈有几句肺腑之言。若言之,恐将军有斯赫之怒;若不言,恐伤将军待士之情,故而踌躇。”
第一波冲击浪潮到来了,刘备微微一挑眼角,不动声色地微笑:“汉南有话便说,孤洗耳恭听!”
李邈郑重一拜:“如此,邈斗胆言之。不知将军视振威将军为何人 ?'…3uww'”
刘备沉住气道:“同宗肺腑耳。”
李邈咬着唇角一笑:“诚然,将军视振威将军为同宗肺腑,振威将军也视将军为同宗肺腑,故而振威将军委将军以讨贼。奈何元功未效,先寇而灭,邈以将军之取鄙州,甚为不宜。”
刘备咔的一声抓紧了酒爵,若不是那收得紧绷的心只是那么轻微的一个松动,他几乎将酒爵砸去李邈脸上。他原来以为李邈不过是恃才傲物,却没想到他竟敢当众挑战自己。
这简直是公开的挑衅,这不仅是在哗众取宠地出风头,更是在威逼一个君主的威严。
满座之人都在看刘备,一双双目光像钻子似的,在刘备的身上来回凿掘。刘备感觉得出他们那目光中异样的意味,你准备把李邈怎么办,你敢不敢当场杀了他?
刘备仿佛全身的肌肉都缩进了血里,眼睛被热雾蒸熨了,李邈的人影像畸形的灯光般,忽而飘左,忽而飘右。他在脏腑里用尽力气呼吸着,把自己疯狂内缩的身体一点点撑开。
“哦,你退下吧。”他很淡地说,而后抬起手饮下那一爵冰冷的酒。
没有想到刘备竟然如此平静,既不动怒,也不争辩,李邈有种精彩表演无人赏识的沮丧感。他当众挑衅就是故意给刘备出难题,他便要摸摸刘备的肚量到底有多大,倘若惹急了刘备,致使脑袋搬家,也无所谓。他不怕死,如果因为说实话而血溅于市,彰显了暴君的昏庸,却为自己博得万古长存的美名。博名是他们这类文人的至高梦想,因而不惜哗众取宠,不惜数黑论黄,不惜颠倒是非,不惜信口雌黄,外表装裱得精美高贵,蒙了无知者前赴后继,里边揭开了,只是市侩的黑面,却还不如卖浆老妇实在。
可惜刘备不吃他这套,他没有见识过刘备的忍耐力量。五十四岁的刘备有近三十年的时间在隐忍,他无数次敲烂自己的骨头,和着自己的血肉一并咽下,明明心里苦比黄连,脸上还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地与仇人推杯换盏。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众人喝着闷酒,却闪烁着心思,他们其实很想看刘备发作,奈何好戏没看着。李邈头一个冲出来发难,刘备恁不接招,菩萨似的宽纵着世人无知的谩骂羞辱,到底有些沮丧。
本来淹没在众中的李严却站出来了,满脸含笑地说:“诸君,当共举此爵,以贺益州得明主所照!”
他这是要显出他和新君非同一般的关系,其在刘备心目中的地位可与法正比肩,更想缓和此时的僵局。他毕竟是益州旧臣,这种纠纷局面正是显出他平息矛盾能力的绝佳时候。
底下却有人在冷笑,仿佛沙粒在开水里翻滚,还捞不出来。李严便是聋子,也听出来了,他扭过头去,别人没看见,偏偏看见黄权。
那声冷笑也许不是黄权所发,可李严对黄权有芥蒂,先入为主地以为是黄权和他作对,他对着黄权吊起了恶狠狠的笑。
黄权却不看他,他忽然站起来,像从盐井里喷出来一股斗牛之气,大声道:“左将军,权有一言,权衡多日,望左将军宽怀纳之!”
这是第二波冲击!
刘备听说过黄权曾劝刘璋阻刘备入川,双方交战以来,诸郡县望风影附,唯有黄权一直拒守广汉,闭城坚守,直到刘璋稽服,传书诸城弃杖归降,才开城谒降,这番刚烈风骨让蜀中人士大为赞赏。
刘备瞧着黄权那斗牛似的冲劲,说不得是该生气还是该佩服,他平静地说:“公衡有话但说无妨!”
黄权没有李邈虚伪的作态,明明存了刁难的恶毒心思,还要装出彬彬有礼的君子风度,他开门见山地说:“听闻左将军近日大开成都府库以飨士卒,东西南北四库藏帑抢劫一空。左将军执掌益州时,曾说与我益州秋毫无犯,而今旬月未到,便已使天府富庶荡然,左将军欲造福于民,便是留给我益州百姓四座空库吗?”
这质疑不仅大胆,而且切中要害,座中诸人都在心里拍起了巴掌:好一个有胆识的黄公衡,刚一出言便掐住了死穴,瞧你刘备怎么回答,又如何弥补这自作孽造成的祸害。
刘备一点儿波澜也不显,语调沉稳地说:“公衡所言,孤已知矣。”他说得很轻浅,虽然是回答,却像白开水似的,没有什么内涵。
“左将军,我益州府库有亿兆之多,一朝横夺,何日能补足!”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请将军颁下军令,让士兵归还藏帑!”
“益州百姓翘首以盼左将军仁风,如今贸然分财士卒,令人寒心。”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多,这一下连黄权也始料不及。他左右看了看,也不知是谁在发难,他本是为义愤不惜捋龙鳞,却惹来一场等待许久的锣鼓大戏。
刘备彻底清楚了,他本来想摸尾巴,却摸出了血淋淋的心腹。看来这帮耆旧是有备而来,要出尽他刘备的丑,拿他当刘璋那般没主见少刚断的软蛋,以为众难齐发,他便只有妥协,要么被他们赶走,要么做豪门的傀儡,任由他们踢打。
法正忽地弹起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今日是左将军设宴款待旧臣,尔等却突作讼状,当左将军府是有司公门么,当此宴席是郡县牢狱么?”
他因见众人不服气地要申诉,也不待他们开口,狠狠地撩着话:“你们要诉冤,明日去我府中送诉状,我为蜀郡太守,无论是成都府库分财,还是成都府库杀人,都归我法正管。此处不是申诉之地,也不是申诉之时,若有不服者,现在便可随我出去!”
法正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蛮横警告,是威力赫赫的雷,震得一干本想混乱摸鱼的耆旧们都缩了回去,心里自然会歹毒地骂上一声“龟儿子的法中官”,可谁都没胆子压下法正的气势,也不想当出头鸟。法正是睚眦必报的横脾气,得罪了他,明早上脑袋还在不在也未可知。
法正捧起一爵酒,半威逼半邀请地说:“今日只为欢宴,请!”
众人虽然不服顺,可还是饮下了这苦酒,到底在人家的地盘上,又摊上一个可为私仇而断头的真小人,也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恶气。
刘备莫名地笑了,众人的各色情态,他全部收在心底,法正这柄利剑的用处,他也领会了,除此外,尾巴真的不好摸。
※※※
酒宴散了,幽幽的灯光在厅堂内飘荡,仿佛被宾客遗弃的影子,还残存着扎眼的戾气。
刘备静静地凝视着那满地打转的光影,轻声道:“孝直怎么看?”
法正道:“黄权是为公而言,此人可用。”
刘备笑了一下:“有见地,人皆言法孝直心存私利,罔顾公义,吾独知孝直之心坦荡,快意恩仇,直爽不拘礼法,世人俗念,岂知赤心。”
被刘备不遗余力地夸赞,法正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掩饰着笑了笑,又说道:“其余人,或者附从,或者想浑水摸鱼,李邈之徒,只为博名耳,不足为虑!”
刘备沉默了一会儿:“难对付的是谁?”
“今日未曾出面者。”
“是谁?”
“庞羲、吴壹、刘洵、李异诸人。”法正一个个把名字念出来。
刘备回想了一刹,这些益州势力最强的豪强今天竟一个也没有来。有的寻了由头,有的甚至连理由也懒得说,干脆不理睬。今日到席的是掀不起大浪的虾米,真正的大鱼全藏在幕后,他们不露面,想找茬给他们栽罪名,或者存心结交,都不可行。
“豪强之家盘根错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