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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正怯怯地喊了一声:“主公!”
刘备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大摇大摆地朝那内堂走去,法正弯了腰亦步亦趋,活脱脱像是刘备的长随。
才进得内堂,刘备便竖着一个山峰般的背对着法正,法正不敢吭气,悄悄将门关了,影子似的缩在刘备背后。
“主公……”声音像帐里饥饿的蚊子,贴着床帏守着最后一口呼吸。
刘备没动弹,宽厚的背仿佛阻遏洪流的河堤,狂潮不断地冲刷碰撞,堤坝却始终坚韧不倒。
两人像是门前的石阙,默守着压抑的安静,空气里沉淀着火山爆发的力量,似乎只需要一个火星点子,所有的压抑便会勃然爆炸。
法正的脊梁全都汗湿了,他怯然的目光只敢在刘备的肩膀以下游弋,很担心一不留神便碰撞上刘备刀剑一般犀利的眼神。
被堵在家这些日子,他天天盼着刘备来救他,可望穿秋水,翘首以盼,却盼来一个怒气冲冲的主公,而不是他臆想中不顾一切护佑自己的朋友。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猛听得刘备轻和地呼他:“孝直……”
他散乱的神思一惊,抬头看见的仍是那样的背,却似被水漫洇过的刚直线条,变得柔和了:“孝直,我很感谢你!”
法正更为惊诧,他迟迟地还不知怎么回答时,刘备又说道:“如果没有你,刘玄德得不了益州,如何能横跨两州,成此基业,幡然翱翔!”
他微低了头,似在轻轻地叹息:“自与你相识,你舍刘璋而归我,甘冒毁家灭身之险,不计后果与刘备生死相从,刘玄德欠了你天大人情,我不仅视你为近臣,更把你当朋友!”坚实的后背轻轻一颤,“有孝直为友,乃人生极乐,孝直秉性直率,不拘小节,与之共游,畅快如饮醇酒,酣酣然沉醉忘归,刘玄德能得此友,夫复何憾!”
法正不知刘备为何说这些话,他听得伤感动容,心里像是被扎了一根淬了麻沸散的细针,软而麻的感觉渗透了全身。
“我知道孝直过去很委屈……”刘备慨然叹道,“孝直本为经纶干才,奈何才不得用,上无明君可任,下遭群僚所谤,所以孝直心里有怨气……”他喟然一声长叹,“这种委屈怨气,我也曾经有过,恨苍天无眼,志不得伸,上穷下碧,无路可去。因之,我能体会孝直的怨愤,憋屈于心久久不能排解,倘或一日能幡然而得志,必要尽皆报之!”
他慢慢地转过了身:“恩怨分明,快意恩仇,孝直,我很赏识你这一点,可是,”话音微有起伏,“孰可做,孰不可做,你明白吗?”
法正似懂非懂地望向刘备,却意外地发现刘备眼中流溢出的泪水,他慌了:“主公,法正有错,主公责罚便是,主公何故伤切如此,法正百死也不能赎一罪!”
刘备微微笑了一下:“孝直,当日我初入蜀,你说,‘益州千里,沃野富庶,刘牧懦弱不能守,民企望贤主,士渴慕明君,将军若能取之,然后资益州之殷富,凭天府之险阻,以此成业,犹反掌也!’”
他轻轻踱着步子,仿佛在回忆那历历再现的往事:“为得益州,三年艰险遭逢,孝直当还记得么?兵行险阻,困厄重重,还搭上了张永年、庞士元的性命……”一滴眼泪滚出眼睑,他遮掩着擦了,“天幸时运不弃余,终能持掌益州,跨有荆益,谋定基业!”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在排解那数年的烦忧,蓦地,话锋一变:“可是,益州虽得,而其民心却不服膺,得土不得心,非真得,乃假得!”他注视着法正,“你可知益州人怎么说我们,他们唤我们作荆州狗!”
他摇头一阵苦笑:“荆州狗,不善终!益州豪强、西土百姓都盼着我们裹席滚蛋,得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孝直啊,你可知这其中的难处?”
法正渐渐领悟了,他越听越觉得愧疚,嗫嚅着说:“主公,对不起……”
刘备伤楚地说:“孝直,我知你疾恶如仇,可是凡事得有节度,你处事不计后路,为口角争执而逼死人命,惹来百姓横门叫屈。我当然可以强权而驱民,可若是那样做了,将来又如何使百姓信服?公法无度,人心散失,想要收复便难上加难!你好读书,知道《易》中有言,‘鼎折足,覆公餗’,公器损折,是为大凶,若哪一日当真折足覆餗,何能补救之,我又如何救得了你!”
这一番苦口婆心、挖心掏肺的心里话说得法正泪水汹涌,他伏地哭道:“主公,法正错了,辜负了主公的一片心,请主公严惩,纵算是身首异处,以死谢罪,法正也绝没有二话!”
刘备长叹:“孝直,何以言死,有你这些话,刘玄德纵是千难万难,也不会让你身首异处。我今日来见你,一是与你推心置腹,二是为你解围,只望你以后恭自匡持,不可擅行贸举,否则,我当真无能为力了!”
法正猛地醒悟了,原来刘备今日忽然登门,还当着众人的面对他恶语詈骂,拳脚相加,竟是为了做给别人看。他这才明白为何刘备气极之时却始终不拔刀,又为何将自己唤出府门,不过片刻,就撵了自己进府。
“主公!”法正感动得泣涕横流,扑过去抱住刘备的双腿号啕大哭。
刘备扶起他的手:“都过去了,你记得日后深自抑持,少行妄举,别落了旁人的口实!”
“正知道了!”法正吭吭哭泣着答应,“正立刻上书自请贬官,再请自系牢狱!”
刘备摇头:“那倒不用!”他抚慰地一笑,“郑丞之死虽因你而起,但他毕竟是自决,你纵有逼迫之嫌,却无杀人之罪。可自请罚俸一年,亲为郑丞夫妇发丧大殓,为其奉养亲属。而有司典法不公,却当责让!”
“责让有司?”法正一愣,他听出这是要将自己的罪迁在司法属吏身上。
刘备意味深邃地笑道:“上峰下书切责,你可上书请罪归己,明白么?”
法正心领神会,责让司法属吏和上书请罪都是明示大众的面里活路,上峰不责他反责有司,便是要让他自认其罪,一旦他上书请罪,则是有自谯之心,上峰念其诚恳,当可酌情减罪。而有司也能逃过严惩,他得了不避罪愆之名,有司免了刑戮,果然是一举两得。
“磕磕!”敲门声暂时打断了他们的话,刘备说道:“进来!”
却原来是诸葛亮推门而入,他轻轻一拜:“主公!”
“外面怎样了?”刘备问道。
“亮宣示主公钧旨,称道主公当能还民公道,百姓见主公亲赴,又加言词切责,必不徇私,再横门不去无益,如今都散去了。”
刘备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散去了,可叹百姓都是讲理的!”
法正躬身下拜,恭敬地说:“谢谢主公!”
刘备扯住他的手:“去将你家大门清扫干净吧,臭成什么样子,我虽难得进来,此刻却不想出去!”他想起法正家门口的一片狼藉,不由得大笑出来。
※※※
傍晚时分,天很昏暗,飒飒风声倒卷而过,冷风有时在头顶卷过,有时突袭你的后背,有时又擦着脸飞走。它行踪不定,你永远也握不住它。
街道上冷清清的,彭羕颠着半醉的步子,冷风吹来,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脑子渐渐清醒了一些。寥寥的几个行人擦身而过,匆忙得仿佛咽下肚子里的一滴酒。
半醉半醒的感觉仿佛是徜徉在一池水中,被水流带着飘飘荡荡,缓慢地冲去不明的地方,甚至也不用管到底去哪里。
“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 ?'…3uww'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
打着旋涡的声音吟唱着,双脚在石板地上轻轻滑过,仿佛是在打着节拍。
“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 ?'…3uww'不如我同姓。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
他发出了一声讽刺的冷笑:“独行睘睘。岂无他人 ?'…3uww'”
真是时不我与啊!
凭什么上天如此对待自己,屡遭蹇滞,明明胸怀大丘壑,却得不到赏识。刘璋在时,仕不过书佐,又遭人谤毁,受刑髡钳为徒隶,受尽了白眼欺辱;如今刘备来了,起初颇赏己才,擢拔自己做了治中从事,平步青云,春风得意,好不畅快。可才短短时日,一切又恢复了原貌,他从辉煌的顶端陡然坠落。
仿佛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得太快,梦里的甜美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便要面对残酷冰冷的现实。
江阳太守!他在心里轻蔑地念着这个官位,虽说是封疆司牧,可从治中从事变而为郡县太守,而且还是远迁,实际就是贬黜。
不过就是在有司公门前对郑丞妻子严词迫急,间接逼死了她,上峰竟下文切责谯让,称自己不恤民瘼,坐视冤情不申,逼得自己只好亲往左将军府免冠徒跣以谢。而真正的肇事者法正却毫发无伤,虚伪地连上数书请罪,做出自系牢狱的姿态。益州牧公府发出府旨,说什么念尔忠心纯茂,归咎之心甚诚,推究事因,尔亦非当全责,酌情减罪,罚了法正一年薪俸,着其奉养郑丞亲属故旧,令其闭门思过,不得放恣妄行。
法正赢得了敢作敢当的名声,而自己却给他当了替罪羊,左迁江阳太守,敕令即日启程,不得耽搁!
苍天太不公平,同样是益州故吏,同样弃刘璋而就刘备,为什么他法正就能得新主宠幸,闯了大祸不仅为其竭力解困开脱,还要拖了其他人当垫背的代罪。而自己却身被冤屈,为他人做了替死鬼,连个抱屈的地方也没有。
不公平啊,太不公平了!
他呵呵地笑起来,巷口的风扑了一身清冷,视线模模糊糊。
这条柳陌巷位于成都城北,巷道很宽,夹道两边皆住了人家,几乎都是世家大族和高官显贵。他自得幸刘备,身家陡涨,也在这巷中买了宅院,只是世事颠倒无常。几日后,这坐卧华屋,吟赏风月的日子便要一去不返了。
他一路颠踬,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心情悒郁,连归家的路也忘记了。
前方似有马车辚辚行来,寂静中,车轮撵过石板地的声音又清又响,马车在一户朱门前停下。门首的司阍慌忙跑下台阶,垂手恭敬地侍奉在一旁,车帘轻掀,踏下来一个面容俊美的男子。
他睁着迷离的眼睛看了半晌,冲口而喊:“孟起!”
那人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朦胧夜雾中的人影轮廓,惊道:“永年,你如何在这里?”
彭羕大笑道:“锦马超也会被吓住么?”
马超淡淡地一笑:“不想永年忽现门首,超怎能豫人,更不可豫事!永年怎地行到此地,是有事么?”
彭羕惨色一叹:“无路可去,逡巡漫漫,唉!”他悲凄地摇摇头。
彭羕的事马超也略有耳闻,只他身怀恭默,也不好多说,岔开了话题说:“既是无路可去,且去府上小坐,饮杯薄酒,如何?”
彭羕抚掌笑道:“羕适才独酌甚无趣味,孟起既有此请,羕求之不得,哈哈!”
马超知他性本骄傲,也不怪他的轻忽,轻轻一笑,邀了他入府。
那司阍待得二人踏入门内,双手一拉,嘎地一声轻阖,两扇大门紧紧合拢,把那行走中的身影掩埋在沉甸甸的死寂中。
※※※
天阴得仿佛要塌下来,细如针眼的雨飘飞无定,深冷的风像是从地洞里吹出,呼呼地卷得人要飞上了天。
门像湿重的磨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