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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半晌沉默,他用一枚石头在沙堆里写了一个“武”字:“认识么?”
诸葛亮瞧了一眼,心底很是困惑,却知老人应是有真意要教,说道:“认得,是‘武’字。”
老人在那字的左右结构之间划了一条线,咬着字说道:“止戈为武,”他抬起头,目光变得清冽,“兵者,凶器,不得已而为之。战为何,止战而已。”
“止戈为武。”诸葛亮轻声喃喃。
老人款款说:“秦末大乱,诸侯纷起,九州割裂板荡。高祖斩白蛇起兵,数年经略,一贬巴蜀,再败彭城,然不释甲而与楚争,终于弭平战乱,一定山河;王莽篡汉,绿林赤眉横行中原,光武英才天纵,弃园畦而执戈矛,兵出河北,再驱关中,成就汉家中兴。当今天下扰攘,若无不世英雄持雄兵定鼎,扫荡群雄,人人坐看糜烂,太平何致?”
“武”这个字在诸葛亮心里像水一样渐渐漫延,竟成了汪洋气势,把那蒙蔽的黑暗角落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有些振奋:“我知道了,多谢老先生点拨!”
老人拍了拍手心的沙土:“不早了,你回家吧。”
诸葛亮作了一揖:“我明日再来讨教!”
“明日或者不能来了。”老人幽幽地说。
诸葛亮一惊,回头时,老人却仰着头,微冷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像淬了金的一尊石像,在冷淡中华贵起来。
诸葛亮没有穷问,满心的迷惑不解被他压住了,他和老人之间是没有确立名分的师生,却不是坦率相告的朋友。
他到家时,还没来得及去母亲房里探病,诸葛均欢天喜地地冲了出来,抱住他便喊道:“叔父回来了!”
※※※
诸葛玄果然回来了,他原本在半个月前就动身回程,可徐州深陷战火,归家之途遍布刀锋,他不得已在外又漂泊多日,等到青州军撤兵,这才心急火燎地赶回来。
诸葛亮奔到母亲房中,推门便见得叔父,兴奋地喊道:“叔父!”
诸葛玄刚一转身,诸葛亮已像豹子似的扑了过来,他被推得往后连连退步:“臭小子,而今大了,力气比小时大多了,还这么不知轻重!”
诸葛亮扯住叔父不错眼地打量:“让我看看,叔父怎么生白头发了。”
诸葛玄伤感地叹道:“你都这么大了,叔父还能不老么?”
诸葛亮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老!”
那壁厢,顾氏正扶着凭几,笑道:“小二,叔父才回来,别老缠着他。”天气转暖,她的身子已见好转,也能下地走走,再不用成日在床榻上病卧,只是还需静养。
诸葛亮笑着放开了手:“叔父回来不走了吗?”
诸葛玄没有爽快答应,他像是被心事梗住了,有那么一会儿,竟是无言。他沉默着,神色改为凝重,缓缓地对顾氏道:“嫂嫂,我有件要紧事需和嫂嫂商量。”
“叔叔但言。”顾氏见他郑重,也认真起来。
诸葛玄道:“我这次去淮南见了一位旧友,他而今在扬州做事,他想辟我入扬州牧府,我是想……”他觉得为难,吞吐着没说下去。
顾氏却是懂了,她平静地说:“叔叔的意思我明白,叔叔不必为我们顾虑,这些年耽误了你,如今瑾儿行了冠礼,亮儿、均儿也大了,两个丫头也至及笄之年,都不用操心了,你是该去奔自己的前程。”
诸葛玄见顾氏会错了自己的意,忙道:“不,我其实是想带你们一起去扬州。”
顾氏呆了,嗓子也磕巴了:“我们,去扬州?”
诸葛玄点头:“我本也想在本州终老,可如今本州遭战火倾覆,民生凋残,百物缺损,早不复往日,扬州还算太平。我在扬州尚能任一官半职,一家子生计不愁,总好过在本州苦熬,故而我想举家迁往扬州。”
诸葛玄的提议让人没有准备,像忽然间丢入怀里的一捧荆棘,虽然蓬蓬苍苍,刺儿还没拔,总是扎手。顾氏怔怔地说不出话:“可,可,阳都的祖宅丘坟怎么办,再有,君贡也在这里,我……”她实在有千般不舍万般不能,想起来,种种留恋都涌上心头,像被厚厚的泥土埋住了,怎么也拔不出来。
诸葛玄无奈道:“为避兵荒,也是不得已,多少人披草莱,别故园,求得一处乐土暂栖,待得天下太平,自然可以重返家乡。嫂嫂和侄儿们在阳都日子太苦了,我于心何忍!”
顾氏满心满腹的放不下:“话是这么说,可叔叔一朝说搬迁,我们便得举家动作,岂是易事,我如今又是这样子……”
诸葛玄怜惜地看了她一眼:“这倒无妨,我可以等嫂嫂身体恢复后再上路,何况扬州离阳都也不远。”
顾氏低语:“若是我的身子一直好不了呢?”
诸葛玄默然片刻:“我,”他还是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诚挚地说,“我会等下去。”
顾氏转过了脸,瘦弱的双肩似被风吹拂,微微地颤抖着,她很久地没有说话。
诸葛玄静静地等待着,良久,顾氏哀哀地叹了口气,湿漉漉的声音顺着鬓发漂浮:“叔叔,让我想想吧。”
诸葛玄知道自己不能逼紧了,他告了声叨扰,领着诸葛亮悄悄地出了门。
“叔父,我们真要去扬州么?”诸葛亮也在攒着这个困难的问题。
诸葛玄反问道:“你想去么?”
诸葛亮摇摇头:“不想,”他怕叔父伤心,解释道,“我舍不得爹爹,我们走了,谁来守着他呢?”
诸葛玄微涩地一叹:“其实我也舍不得,可不得不,不能不。”
诸葛亮默默地品咂着叔父的喟叹,他其实觉得自己是懂得的,可他和母亲顾氏一样,被深厚的依恋困住了,不能决然地斩断过去,他自语似的问道:“叔父,为什么一定要背井离乡呢?”
诸葛玄望着墙垣上缓慢坠落的晚照,犹如沉没的奢侈期望,在青灰墙砖间失了踪影。他似乎有满腹的道理可以倾诉,那些膨胀的话语在他心里辗转了很多次,有时朴质,有时华丽,有时恣洋,有时简练,可他只是说道:“只因天下不太平。”
※※※
黑夜寂静,温柔的风在窗下低吟,仿佛飘在天空的一讴曲,时而近,时而远,院墙外的木坼寂寞地敲打,“咚咚、咚咚”的声音显得尤为空寂,仿佛世界也空了起来。
顾氏睡不着,她睁着眼睛,看见头顶承尘的帐子被黑暗积压变形的轮廓,多像罩在新妇头上的红巾,鲜艳得失了色度。
她坐了起来,困倦感早如涸澈里的鱼,吐出两个泡沫便断了气,她眼睁睁地看着窗棂从深黑变成了灰白,敲了敲床板,唤来睡在外屋的女僮,“把大家都叫来吧。”
天灰蒙蒙的不甚清朗,一家人被依次唤来,各自尚有些睡眼惺忪,诸葛均还在半梦半醒中,诸葛玄只好抱起了他,他便把脑袋耷拉在叔父肩上,呼呼地又睡着了。
顾氏也已起了身,她慢撒目光,将家人一一看过:“唤大家来,是有件事需和一家人商量。”
她看住诸葛玄:“叔父为举家计,谏议全家迁往扬州,我想了一夜,叔父是为我们好,徐州如今不安宁,日子也不好过,我们应该跟叔父走。”
诸葛玄又惊又喜又忧又哀,轻轻呼了一声:“嫂嫂……”
顾氏轻轻摆手:“我还没说完,我的主张是,我留下来,你们随叔父去扬州。”
众人都是一惊,诸葛瑾慌忙道:“娘,你怎么能留下来,我们若都走了,你独个留守,怎生过活?”
顾氏叹了口气:“我这身体也不知何时能复原,总不能拖了大家的后腿,再说,家里也少不了人,你们父亲还在阳都,我若也走了,谁给他年年上祭。”
诸葛玄劝说道:“嫂嫂,我不着急,可以等你身体好了再上路。”
顾氏固执地摇摇头:“若是三五日好不了呢,叔叔能一直等下去么,叔叔不必劝我,一家子都待在阳都陪着我受苦,我心里不好受,你领着他们去扬州,过几年世道太平了,再回来祭先人,我若身子好了,也可以去看你们。”
诸葛玄不肯让步:“不成,绝不能将嫂嫂一人留下,我宁愿不去扬州,也不能撇下嫂嫂。”
顾氏着急了:“叔叔何必如此执拗,我也是为合家着想,我若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们还得在阳都拖沓下去,多一日等待,便多一日苦熬。你兄长临终前将这一家子托付于我,我若坐看他们有好去处,却由得他们被我拖累,异日有何颜面去见君贡!”她说得情急,眼泪已掉了下来。
诸葛玄生出难过,软语道:“嫂嫂,你的心思我明白了,可如今四边不宁,万一发生不测,我又在千里之外,怎么伸出援手,倘或你有一二不妥,我更无颜去见兄长!”
顾氏坚持道:“别说了,让我留下来,留下来,陪君贡……”她哽住了,“呜”地轻泣一声,已是泪如雨下。
顾氏这一哭,本不太清醒的诸葛均被吓住了,抓住叔父的手大哭起来,昭蕙昭苏女孩儿本就面薄,陪着母亲哭做一气,连诸葛亮也泛出了泪光。
这满屋的哭声让诸葛玄的一颗心里揪成了一团,他竟深恨起自己的提议,去什么扬州,离什么故土,莫若就守在徐州,生生死死,好好歹歹,总好过去经历不能预料的他乡遭际。
“娘,叔父!”一直静默的诸葛瑾忽然开口,他看看顾氏,又看看诸葛玄,声音低沉然而有力,“我愿意留下来陪娘!”
本来呜咽不成声的顾氏呆住了:“瑾儿,你……”
诸葛瑾持重地说:“叔父提议举家迁往扬州,是为家人着想,本是好事。可母亲病体未愈,长途跋涉不利身体,故而母亲想留下也是人之常情,但母亲身子还需时日调养,独个留守到底不便。弟弟妹妹年幼,该随叔父远走,我为长子,有护家之责,我留下来,一可照料母亲,二则父亲坟茔在此,一家长子怎能弃祖地而远他乡,所以思来想去,唯有我留下。”
诸葛玄也不知该如何劝服,急切道:“瑾儿,你再想想……”
诸葛瑾安静地说:“叔父,我已成年了,身为家中长子,值此艰难之时,我若不站出来,能让弟弟妹妹去承担么?”
顾氏哭道:“你该随你叔父去扬州,留下来作甚!”
“娘!”诸葛瑾微微提高了声音,“你是儿子的母亲,儿子怎能舍下你远走,让儿子留下来陪你吧!”泪水忽然滑出了他清澈的眼睛,他郑重地跪了下去。
顾氏震撼得说不出话,她颤抖着翕动嘴唇,哽咽道:“苦了你了……”
诸葛玄长叹,他背转了身,悄悄地把苦咂咂的眼泪吞咽下去。
顾氏泪眼婆娑地看着五个孩子:“瑾儿留下,你们都走,都走……”她缓了一口气,最后抬起一只手,无力地挥了一挥,“都走……”
※※※
一束鲜亮的阳光在祠堂的残垣上闪烁,眼睛似的眨了闭,闭了眨,像是对这个世界的嘲讽,诸葛亮望着那束光,眼睛被刺痛了,而后眼泪便掉了下来,他用力擦干了。
老人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他依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蓬乱的头发甩在背上,像拖在身体外的一脉恣意狂情,他看着诸葛亮,显得有些疲惫。
诸葛亮也看着他,他们像两个彼此陌生的孩子,在不经意的境遇里忽然遭遇,彼此不远不近地观望,揣着惶恐和羞涩,也揣着期待和猜测。
“我要离开阳都了。”诸葛亮说。
老人没有什么表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