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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谡被否决了,倒觉得不好意思,不免要岔开话题:“丞相,州学馆南墙坍了一个角,恰此次木料入成都,可否便宜修补呢?”
提及官学,诸葛亮却着实留了心,扭头问蒋琬:“太学博士选了哪几位?”
蒋琬扳着指头数道:“许慈、胡潜、孟光、来敏……”他停顿片刻,又补了一个名字,“秦宓……”
“秦宓?”张裔皱皱眉头,嘀咕了一句,“他不合适吧。”
蒋琬解释道:“秦宓虽偏傲,但诚为西川才俊,名望盖于一时,文藻华美,博闻富赡,深得学子所望。”
诸葛亮果决地说:“取才不拘一格,用其长弃其短,不必犹疑难决。既是拟定名单,可呈递尚书台批复。”
他叹息道:“蜀地才俊之士亦不在少,勿得不有埋首岩穴者乎?诸君亦当简拔幽微,为朝廷甄别良莠,取贤才为国所用。”
“丞相,有个人不好请,”蒋琬道,“公门数辟,他都推辞不就。若能得他入太学授业,诚为幸事。”
不用细问,诸葛亮已知道是谁:“是杜微?”
“是。”
杜微也为蜀地名儒,学问精深,文章富丽,名气不输于许靖。可他不肯屈就公门,益州牧曾经数度辟请,他都称聋推脱,闭门不出,做出了不与官家合作的倔强姿态,被称为益州学者中最难啃的骨头。好事的成都人都在私下议论,刘备、诸葛亮能在益州兴事,请得诸多豪俊襄助,这只算一半本事,若能请出杜微任职,那才是真本事。
诸葛亮沉吟着:“这事不急,慢慢来吧。”他缓缓慢挪目光,眺望西面的石室,轻薄烟水勾着残垣的边缝,像是漂浮在水边的一座神秘的古老祭坛。这石室为汉文帝时任蜀郡太守的文翁所建,正是他为蜀地带来了中原的文教之风,他在蜀郡广建学校,宣德立教,送良家子弟入长安太学就学,学成归来再将所学教给蜀地学子。从此蜀地逐渐褪去了蛮荒,文教事业蓬勃发展,才俊之士层出不穷,班固称之为:“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
他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我欲重修石室,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先是怔愣,张裔却是个伶俐人儿,当即便领会了诸葛亮兴文教的意图,欲兴文教,先立模范。石室是蜀郡文教的标志,成都人打小就知道文翁的故事,文翁的祠堂遍布蜀郡,三岁小孩儿也知拜文翁。传说拜文翁便可博闻强识,将来入太学做博士,故而将废弃的石室重新修整起来,这不仅是承继先贤事业,还是做给不服顺的巴蜀学士看。
他笑容满面地说:“丞相所议甚好,裔附和。”
马谡和蒋琬都是过了一阵才想过味儿来,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诸葛亮轻轻一笑,一直背在身后的白羽扇晃出来,拂开了胸口紫黄的浮尘:“这只是我一人之议,还得呈文给将作和太常。”
万里桥下忙慌慌地走来一人,尖锐的阳光刺着他的眉毛,那淡淡的白洇着透明的水影儿,光波掠过他微耸的眉骨,让那张脸显得精致,仿佛被雕刻的浮雕。
“丞相!”
“季常?”诸葛亮有些惊异。
马良看看诸葛亮,又看看周围诸人,话在嘴边盘桓却偏偏不说。诸葛亮会意,随着马良离开,两人沿着堤岸缓步走去,一群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顺风的话一句也听不见。
“什么事?”诸葛亮问。
马良锁着眉头,焦虑地说:“人命关天,陛下把秦宓投进诏狱了,说是三日后问斩!”
诸葛亮一惊,刚才他才和群臣议起秦宓,这人竟已刀悬脖颈,他竟有些无措了:“哦?为什么?”
“前日陛下以东征下群臣公议,群臣颇多非议。恰今日秦宓上书陈说天命,言辞激切骨,陛下震怒,遣执金吾入府抓人,越过廷尉,直送诏狱。我本想进谏求情,奈何陛下闭宫不纳。不得已,只好求丞相出面恳请陛下开恩,秦宓或言之有误,但出于忠心,罪不至死。”
诸葛亮知道了,秦宓的上表不是有多荒悖刻薄,而是上得不是时候,偏撞在刘备的怒火上。刘备把东征事下公卿商讨,本想获得朝堂支持,哪知蜀汉百官十有八九都反对。数日来臣僚们轮番地上书争持,说得急的,把刘备东征比作殷纣伐东夷。这皇帝的位子才坐没几天,竟被群下斥为昏君暴帝,刘备正憋着一肚子闷火,秦宓这当口进言,无疑是火上浇油,他是拿秦宓出气,宣泄那膨胀得压烂了骨头的怨愤。
诸葛亮思忖着,宽解道:“季常不要着急,你放心,陛下不会杀秦宓。”
“不会杀?”马良茫然,刘备可是怒火冲天地遣皇宫侍卫捉拿下臣,那股腾腾杀气让当时在场的臣僚心胆俱裂,都道秦宓难逃一劫。
诸葛亮没法解释清楚,他含蓄地说:“陛下为仁德之主,不会滥杀无辜,待他气消了,秦宓自然会无事。倘若有不测之难,我亦会趁时进言。”
马良勉强相信了,他想起朝堂上的纷争抗议,忡忡道:“丞相,陛下执意东征,群臣苦劝无果,束手无策。丞相可否劝谏陛下,暂缓征伐,新朝刚建,百事草创,不宜起战事。”
诸葛亮沉默,羽扇轻轻地搁在下颚,似动非动地摇曳着,混沌地说:“再议吧。”
他安静地站在岸边,目光平滑了出去,检水上的竹木仍在源源不断地从上游流来,钩筏子的水手大汗淋漓,长钩一次次甩出去,在水面拨拉出豁长的伤口。
※※※
灰烟从成都城的北面扬起,纠缠着风,依偎着阳光,遮住了半边天空的脸,烟尘下是沸水似的嘈杂声。
这里正是在修宫殿,宫殿占地并不大,梁柱椽檩皆没有取用百年老木,比之于豪富人家精雕细凿的宅院,倒显得有些简陋。宫殿的骨架已搭了起来,上百个工匠们围住骨架,像攀附墙垣的菟丝花儿,有的吊在房梁上量尺寸,有的在打磨木枋,有的在合拢榫卯构件。木屑纷飞,尘埃弥漫,磨木声,敲夯声,应和声响彻不断,百声俱备,活似一曲节奏明快的宫廷宴乐。
这宫殿却是刘禅监工,他一直坐在不远处的台基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像蚂蚁般忙碌的工匠。有将作府的丞吏向他请命,他只是“哦哦”地点头,至于对方说了什么,他其实只听进去一半,另一半未入耳就溜走了,还没有身旁的费祎、董允二人上心。
“大了,改小!”
“陛下口谕,立柱不得过斗拱五倍。”
“陛下口谕,战事未休,四海未平,一切以节俭为本。”
……
董允板着脸不停地复述刘备的原话,直折腾得将作府的官吏满脸是汗。刘禅觉得董允的话太多了,小小的太子舍人拿着尚方宝剑便肆无忌惮地指挥人,刘禅很想训斥他一顿,可他拿不出令人敬畏的威严,也懒得费唇舌。他是知道的,即便他驳斥董允,董允也能说出理由来,从尧舜禹的圣人之治,说到后汉衰败之因,直让你耳朵生老茧,他还在苦口婆心。
董允素日便多事,刘禅很受着他的管束,这样不合礼制,那样不符法度,动辄便拿太子应为民表率的大帽子扣下来。
相比于董允的严正刚方,费祎是个哈哈脸,面上风流倜傥,颇有几分名士气度,却深谙装糊涂的官场哲学。董允在前边冲锋陷阵,捍格权贵,屡犯龙鳞,他在后面装聋作哑,实在到了不得不燮理矛盾的关头,再哼出一两句无关痛痒的空话来。
刘禅很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给自己选这么两个人做舍人,一个是棱角太分明的硌手岩石,一个是没有棱角的年糕,如果说他讨厌董允的多管闲事,他更厌烦费祎的一问三不知。
和这哼哈二将待一块儿,刘禅觉得说不出的憋闷,偏偏太子舍人有皇帝特敕,可自由出入宫闱,既赶不走,又逃不开,像缠在身上的虱子,怎么也掐不死。他倒宁愿和宫女们厮混,至少她们还能看自己的脸色,虽然那时时处处故作的谄媚颇令人作呕,他却能获得太子的尊严。
他坐得久了,身上起了热汗,想寻处阴凉所在避日光,忽然看见工匠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路,齐刷刷跪倒了一片,原来是刘备来了。
刘禅也不敢去乘凉了,慌忙迎上去,利利索索地给刘备跪拜参礼。
刘备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憔悴的苍白像烟一样流淌在脸上,他“唔”地哼了一声,示意刘禅起来,又点头让众人起身。
他也不先和刘禅叙话,举手把将作府官吏手中的草图拿过来,脸色瞬时变了,喷着火训道:“你这是要修铜雀台么?府库里哪有钱修这么大的宫殿?可都是民脂民膏,省着点儿!”
那官吏吓得跪了个结实,啄米似的又是磕头又是认错:“臣立即更改,立即更改……”
刘备把草图丢给他,硬邦邦地道:“改小!”
他转头对刘禅叮咛道:“太子监理营造宫室,当时时警醒,务必以节俭为本,不可越规过逾,若有浪费之处,定要及时更正。”
刘禅应诺着,揣着小心说:“陛下崇俭,天下感佩,臣民欣戴。但天子富有四海,宅兹九州,宫室过卑,几与平民茅舍相侔,不免有损天子威仪,臣心不安。”
刘备沉静地说:“大禹卑宫室,俭衣食,故能一天下,齐民心,九州归附,五服来德。况天子以天下为家,何在一宫一殿?”
刘禅却还没体会过来,疑惑地说:“儿臣读《史》《汉》,高祖践祚,萧何崇宫室,高广厦,高祖欣然有帝王之尊,为何陛下却不能效法呢?”
“此一时彼一时。”刘备道,“高祖拨乱反正,承平天下,九州归一。当此时,应立天子威仪以慑服乱心,整一反侧!若似公孙述,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反而广宫室,兴卤簿,真所谓竖子不足以羁天下士!”
刘禅似懂非懂,刘备干脆不和他解释,却去问费祎、董允:“你们明白么?”
费祎犹豫了一下,董允却爽利地回答:“臣明白!”
刘备指着费董,声音严厉起来:“身为太子,还不如两个小舍人明事理,你的书真白读了!”
刘禅心里一颤,刘备忽然变脸,像雷劈在头顶,冷汗刷上他的脸,舌头不由得打结了:“儿臣,儿臣愚,愚钝……”
刘备又恨又痛地叹口气,对费祎、董允谆谆道:“尔等为太子舍人,当谨护太子,太子若有言不妥行不当之处,不可姑息阿谀,必要面谏缺失,裨正不足!”
“是!”这一次费祎的回答跟上了董允的节奏。
刘禅窘迫得无地自容,刘备当面训他不说,还拿他和臣僚做比较,不遗余力地显出他的百无一用。他恨不得钻进宫殿的缝隙里,当抹墙的泥浆,也好过在日光下暴露自己可怜的缺点。
他本就怕刘备,父亲对他平时少有管教,刘备太忙碌,不是在战场上刀兵相接,便是和群下商榷公事,父子亲情甚薄,刘备和臣僚待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和儿子的相处。父子每一见面,要么是公式化的问候,要么是斥责训骂,刘禅因而很怕与刘备见面。他天性很怯懦,像是被战场的血腥吓软了的逃兵,只想躲在安乐窝里盘算自己的小心事。刘备却是戎马出身,历经战阵,腥风中尝尽了艰难苦楚,骨子里的丈夫气太足,难免看不惯刘禅的软绵无力,那恨铁不成钢的焦急一旦燃烧,血脉相依的温情便转化为冷冰冰的躁怒。
刘备大约也觉得自己太过严厉,稍和缓了语气:“太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