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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沉默了,良久,他叹道:“罢了,朕不逼你们了。不过,朕只问你们一句,”刘备撑起身体,肃然问道,“朕还能拖过今年么?”
医官垂首不发一言。
“半年?”刘备又问。
医官伏得更低,仍旧不说话。
“两个月?”刘备的声音颤抖了。
“陛下治臣之罪吧,臣万难相告,宁死而已!”医官带了哭腔说。
刘备已经全然明白了,他轻一抬手:“都起来吧。”
太医们抽泣着磨蹭而起,听见刘备微弱的声音说:“赏!”
刚起立的身体又都伏下,医官哭道:“陛下厚赏,臣等不敢受,折杀臣等了!”
刘备虚弱地笑道:“该你们受,何必推辞,你们送给朕实话,朕自然加以犒赏。”
太医又愧又悲,这些日子,每次诊病,刘备都有赏赐。如今被刘备洞悉了违心好话,不仅不罚,还有犒赏。怪不得人都称季汉皇帝宽厚好礼,待人真心无假,三个千恩万谢地受了赏赐,一阵磕头后才缓步而去。
刘备重重地靠下,身子陷进了软绵绵的棉褥里,目光随意一扫,视野里出现了一丛盛开的水嫩鲜花。滴滴露水晶莹如玉,在粉白的花瓣上微微战栗,正是这一丛鲜花给阴湿昏暗的房间里平添了新鲜的气息。
“李阚,是你摘来的么?”刘备问。
“是!”李阚说。
刘备点头:“你这小孩倒颇有情趣,好嫩的一束花!”
得了刘备的赞许,李阚满心欢喜:“陛下若喜欢,奴才以后日日去摘!”
刘备微笑,目光在鲜嫩的花上栽种下去,多鲜活的生命呵,蕴含着蓬勃的生机和嫩翠的活力。活着真好,能每日看见朝阳升起、夕阳落下。阳光在爬满青藤薛萝的墙垣上隐没,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潮涨潮落,闻到空气里的尘埃呛鼻的辛味儿,那便是活的感觉……太多值得回味的生活细碎了,活着时不甚珍惜,心里充满着不在乎的浪费,临到末路,才发现什么都好,什么都舍不得,结果什么都带不走。
活着,真好呵……
年轻时不懂得活的美好,把时间当作可以随心支配的财富,以为明天以后,明天的明天的以后,还会有大把的时间在遥远的前途等着你。垂垂危绝时,慌乱地想要找回流逝的青春,却再也握不住抛弃你的时间,只能滑向死亡的深渊。
刘备戚然想至此,一时的悲慨让他险些落泪,聚了力气让自己渐渐平静。
“拟旨!”他凝了声音说。
许久的停顿后,刘备仿佛是发出了很低沉的叹息,最后说出一句话:“宣丞相速来白帝城!”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耗了很多力气,衰竭地躺倒,把整个身体都埋进床榻间,像被沙砾吞没的一摊水。
※※※
皇帝宣召诸葛亮的诏书传入了成都时,那时诸葛亮正在主持都江堰的维修。他在水堰边接了旨,宣旨黄门的声音一度被岷江的波涛淹没,他匐在地上很久没有动,像是没听清楚,直到黄门急唤了他一声,他才从迷惘中醒过来。
这许久以来,皇帝从没有召唤过他,偶尔来的上谕里说的是朕病情好转,不日即可回返成都,话里的意思便是不让诸葛亮来。诸葛亮自在成都理事,等他病养好了,他们可以在成都见面。
可诸葛亮是知道的,皇帝一日不传诏宣他,就是还有一日的延缓,一旦召唤,便是病无可治,该是交代后事的时候了。
他知道,是皇帝的大限到了,皇帝要死了……死亡,曾经多么遥远的一个字眼,当他们草创基业、持手相扶时,死离他们那么远。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才能发生的陌生事情,与他们无关,可就在他们疏忽大意时,忽然发现,原来死亡已经贴着他们的脸,裹着他们的灵魂,让他们躲无可躲。
是鱼要走了么?鱼水君臣竟做不到头,终于要留下遗憾。只能在伤感的怀念中去缅怀从前的温馨,那样以后便只有孤单了,悲哀的孤单。
这孤单让刚强的诸葛亮彻骨冰冷。
※※※
在来白帝城的路上,诸葛亮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耸入缥缈云端的高山,一抹瑰色的光在山巅跳跃,仿佛是精灵摄魂的眼睛,让人以为巅峰处有一座极美的神殿。他迎着浩荡的大风徒步登山,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山道在脚下摇晃,云在身后飞荡,自然的呜咽之声绕住他疲累的身体。他攀到山腰时,山崩了,亿万山石呼啸而下,撞向他,阻拦他,陷住他的脚步,砸向他的脊梁。他在满天的黑色尘埃间不舍攀登,阳光晦暗了面孔,云雾污浊了姿容,每当他以为转过这个路口便能到达山顶,其实还有更长的路横在他的前面。他绝望地发现自己也许永远也登不上顶峰,可他却不敢须臾懈怠,那成了一种责任,是他推不翻的宿命。
后来他醒了,伤心的月光穿透舷窗洒在他的脸上,冰凉,像白蜡粘着皮肤,抹也抹不去。他睡不着了,披衣出舱,江水沉默在夜色的温柔中。隐约的涛声仿佛沉酣的呼噜,圆溜溜的一轮月亮在两座山之间摇摇晃晃,像女人饱满的胸脯间一颗光亮的痣。
他于是想起梦里的情景,总也走不完的山道,滚滚塌下的山石,触手便消失的阳光,不祥的忧虑让他的心情越发沉重。
是山陵崩的预兆么?他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每当那悲哀的一幕在想象里演绎,仍无法排解痛苦。
他在甲板上一直站到船行至白帝城的高山之下,纤夫响亮的号子在月白色的晨光中回荡。风帆嘎嘎地落下来,起初是迟缓的,后来越来越快,犹如人生步入坟陇的落幕,离生越来越远,离死越来越近。
江上起了大雾,水汽蒸蕴着,像阔大的白纱罩在白帝城周遭。一片苍茫的湿润中,永安宫似乎流泪的琥珀,在长江的浩荡里不能自已地悲伤下去。
诸葛亮并没有休息,径直去了永安宫谒君。
屋里的光线很暗,从房顶垂下很多重幕布,撩开一帘,又是一帘,像无数的瀑布飞泻而下,把永安宫层层叠叠地包裹住。
诸葛亮揭开一层幕布,正好另一个人也掀开幕布,低头往外走。
“正方!”诸葛亮叫他。
李严一诧,他看清楚眼前的人:“丞相!”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来了?”
诸葛亮说:“半年多没见了,你一向可好?”
“还好!”李严回答得很简单,他看见诸葛亮,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搅得他格外别扭。
“陛下刚和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会儿不定已睡了,你去见他,得让他养养精力,他自早上起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李严说着这话,脸上一抹淡淡的得意,仿佛他是掌管皇帝寝居的中常侍。
诸葛亮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李严。李严的发髻平整光滑得如一面镜子,衣裳皆用上等面料裁制,滚边绣了极精细的图案,胡须别了胡夹。李严是极修边幅的人,却由于太过,总让人看着不自然。
“那亮先去见陛下,改日再叙!”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略一拱手,撩开帘幕就走了,撂下心里泛堵的李严。
进得内寝,光线却更暗了,几盏青铜树枝灯吐着蓝火,让这皇帝寝宫显得像鬼魅洞穴,屋子很潮湿,像是去冬的寒气还没有离开。
“陛下歇下了没有?”诸葛亮问迎候的内侍。
“刚歇下一个时辰。”内侍说。
他点点头:“暂不禀报,我在陛下榻前守候。”
一步步,很稳也很轻,仿佛虔诚而忐忑的朝觐者,诸葛亮踏着轻软的步伐走入了暖阁。视线里那熟悉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而步子却越来越慢,越来越轻。
诸葛亮走到了皇帝榻前,半垂的帷幕遮住了皇帝的半边身体,疲惫的脸在昏黄光线的映衬下越发的苍白,双颊瘦削凹陷,嶙峋颧骨全凸了出来,眼下有深深的暗影,鱼尾纹在睡梦中也如刀刻的一般。
皇帝可是瘦多了,一年多不见,怎么衰弱到这地步。
诸葛亮凝视着那苍老衰败的容颜,泪水涌到了眼睑,可他全都咽了下去。他一声也不吭,默默地榻前跪下去。
李阚捧了花进来,一眼望见跪在皇帝榻前的诸葛亮,他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这一定是丞相。
他悄悄插着花,递了眼神细细打量这个传说中的人物。
当真是让人过目不忘的模样,眉目间虽掩着深深的疲劳,却遮不住那璀璨光华。那张脸像云天上高悬的满月,淡淡清辉不刺眼,却足够留下深刻痕迹。
刘备在被褥里轻轻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床前跪着一个人。他眨了眨眼睛,让视线变得清晰一点,慢慢看清楚了。
“孔明……”他笑了一下,笑容还有梦寐的滋味,恍惚着不真实的光芒。
坍塌的力气瞬间注回体内,刘备一骨碌坐了起来,惊得内侍忙成一团,又是递外衣披上,又是垫枕头,又是捧热水洗脸。
“陛下!”诸葛亮拜了下去。
刘备睁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丞相请起!”
诸葛亮起身,刘备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了他坐在身边。
“来了多久?”刘备轻声问。
“刚到。”
刘备叹了口气:“本说你下午才到,朕还说睡一觉,醒来便能见着孔明,没想到孔明早到了半日。”
“臣心急。”诸葛亮静静地说。
刘备像是知道诸葛亮的心情,竟用调侃的语气说:“放心,还有时间。”
君臣忽然同时沉默了,细细的微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在彼此的耳际哼鸣出哀伤的旋律。刘备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抬头看见李阚,招手道:“李阚!”
正发愣的李阚匆匆挪了花,移步上前,跪了下去。
刘备笑呵呵地对诸葛亮说:“这是永安宫的留守黄门,他从没见过你,对你倒是十分敬仰,今日便引了他来给你磕头吧!”
李阚当下对诸葛亮“砰砰砰”磕了无数的头。
“无需如此大礼!”诸葛亮拉住了他。
李阚诚恳地说:“丞相是奴才的大恩人,奴才今日能给丞相磕头,是奴才一家的福分!”
“这是做什么?”诸葛亮诧异。
李阚道:“奴才原是郫县人,全家都是大户的佃农,大户盘剥,赋税十抽七,自家还要上交国库十一税,一家人困苦得无路可走。后来丞相均量土地,查核了大户隐匿的田数,夺其田分给小农,奴才一家才有了田土养活,都是丞相的大恩大德!”
诸葛亮明白了:“不要谢我,要谢陛下,是陛下决策在先,我无非是行事之人,何能当此大功?”
李阚又朝着皇帝磕了七八个头:“丞相奴才要谢,陛下奴才也要谢。益州百姓有赖陛下丞相恩德,这些年风调雨顺,年年丰收,赋税极少增加,一遇天灾,朝廷必拨救济,日子一天天好过了,都是陛下丞相明断有方!”
刘备一声叹息:“为人君,得百姓如此判语,纵死也甘愿了!”
他静默片刻,问道:“幼常呢?”
“幼常在整饬行装,陛下不宣召,他不便谒见。”
“宣他来吧。”
便有内侍出去宣旨,片刻,马谡走了进来,君臣之礼才行了一半,那压制的悲伤绷不住了,竟就哭了起来。
“陛下、陛下……”他喃喃着,眼泪无声地滴落在面前的木板上。
刘备也落了泪,他伸出手,轻轻搭在马谡的头上:“幼常不要哭,你四哥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