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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凯死在从永昌不韦到越嶲蜻蛉的路上,才踏上澜沧江东岸湿漉漉的土地,还不曾来得及眺望蜻蛉的翠峰红树间飘扬的蜀汉旌旗,便在江畔遭到狂热的反汉蛮夷的袭击。一行一百三十四人只逃出五人,吕凯身上中了三十多刀,筋骨全碎,血流入澜沧江,江水染赤。
他其实有机会逃出,只因为要保护《南中志》,拖延了逃生的时间。那是他在永昌功曹任上,历十年之力,走遍了南中的高山急水、种落部族,书写的关于南中历史博物习俗的史志,共有三十多万字,装了整整一具竹笥,本来想献给诸葛亮,以为朝廷管理南中之便。可惜半道上遭遇惨祸,书册一多半被掀翻入江,剩下的几册被拼死杀出重围的永昌属吏带入了蜻蛉的朝廷中军。
残稿用永昌特产的桐花布包住,原本白生生的布已浸染鲜血,像谁的魂在苍白的死亡天幕开出的血红大丽花。
逃出生天的永昌属吏一见到诸葛亮,哭得满脸血泪交迸,一面倾诉吕凯横死澜沧江的不堪回首的惨景,一面将血迹斑斑的残稿呈递上去。
残缺的《南中志》在诸葛亮面前缓缓展开,干成花斑的血深深烙在濮竹削成的书册上,颇似旧年惨淡的桃花。
泪水忽然攫住了诸葛亮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见过吕凯,不知这人的身高形貌、声音言举,更不要说有过面之缘,可又仿佛是认识了很久,“吕凯”这个名字曾经无数次跳上他那被躁乱、匆忙、焦虑堆满的案头。在昭烈皇帝驾崩后的两年里,蜀汉和他一起经历了最痛苦的煎熬,在那些艰难得透不过气的日子里,当南中的叛乱像毒焰般吞噬着朝廷的边疆,当紊乱的朝政像山一样压住他日渐消瘦的肩臂,总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告诉他,永昌郡仍然太平,因为那里有功曹吕凯誓死守卫,南中还有希望,蜀汉还有希望。他为此上表朝廷,请示褒奖,夸赞“永昌风俗敦直乃尔”,他已决意擢升吕凯为镇守南中要吏,只等孟获服膺,朝廷在南中树立威信。
吕凯却等不得了,他一生的辉煌仿佛只是为了帮助蜀汉渡过最艰辛的难关,把所有的智慧、忠诚、节义都凝聚在那座秦代流徙罪犯的不韦城,当边郡的危险渐趋离散,他的使命也完结了。
诸葛亮忽然后悔自己贸然把吕凯调来蜻蛉,他应该继续让吕凯待在永昌,等着南中叛乱彻底掠定,再召吕凯相见,偏偏为这等不得的心急害死了耿耿忠臣,真像是上天对自己无情的锤击。
帐内的将军们听说吕凯的事,都哭花了眼睛,马岱头一个切齿道:“蛮子好狠的手段,绝不能饶过他们!”话音落尘,周围是一派附议之声,没有附议的,也权作默认。
诸葛亮的伤情被这杀气腾腾的气氛扼住了,他环顾周遭,只有龚禄保持安静的哀伤,哈哈脸上虽然有泪,却并不激愤。
他心里拿住了主意,散帐后,把龚禄独留了下来,请教道:“德绪以为此次蜻蛉之战如何?”
龚禄道:“再次生擒孟获并不是难事,只是有两点疑虑。”
“哪两点?”
“一为要孟获俯首难,二为将士心有不甘,欲擅行杀戮。”
龚禄话一出口,诸葛亮便谋定了自己所料无差,赞同道:“德绪所虑甚是,将士深入南中腹地日久,战事久拖不决,诸般变故或会骤生。”
龚禄沉着道:“丞相颁南中军令,以攻心为用兵之道,将士会依令执行,却未必会心服。夷汉仇隙非旦夕能泯,唯有择可用之臣镇守边陲,恩以赏功,威以惩罪,天长日久或可消弭夷汉隔阂。但那是叛乱平息之后,目下最要紧者,在于孟获一人,只有他归附,诸持两端的种落必会望风而动。”
诸葛亮感慨一笑:“德绪深谋也,”他挥起羽扇轻飘飘一摇,“此次生擒孟获的主帅,非尔莫属!”
龚禄惊住:“诸将皆勇武善战,我何以敢当!马将军前次生擒孟获,已有必胜之心,何不遣他?”
诸葛亮摇头:“德绪适言及攻心军令未必人人心服,既要真正服膺夷人,必要择一能明白军令者为帅。马岱勇猛过人,可他太过刚硬,我怕他伤了孟获。”他不禁笑起来。
龚禄不能推辞了,俯身一拜:“遵令。”
※※※
蜀军十里一鼓,鼓声响起来,烈风吹拔,峰峦呼喝,蜻蛉的山水被铺天盖地的声音海洋罩了个结实,那声音仿佛是百万大军拥旗席卷,刹那间号角连营,整个世界已被硝烟掩去了真面目。
从蜀军的中军帐望出去,雾霭缭绕的禺同山撩开了厚重的面纱,火红的光在烟水缥缈间飞逝,仿佛传说中骋光倏忽的金马碧鸡。那曾惊动汉天子的奇异神相在南中的荒蛮中长久地流传,光芒一直落入绵丽澄洁的蜻蛉河里,宛如一声久远的叹息在时间的悠长绵延间沉没。
孟获在禺同山设了二十寨,蜀军一寨接着一寨攻拔,每攻一寨便开示降意,俘虏的蛮夷若是反抗太强烈皆捆了暂押,若是温顺,便放了去给后寨的蛮夷宣布蜀军抚民之意。如此一面以武力摧伐,一面以怀柔相慰,蛮夷的战心像黄沙堡垒般纷纷垮落,越往后战事越容易,一寨比一寨更快地瓦解,到最后只剩下五寨,却也如风中纸烛,烧不了多久了。
收到战报的杨仪去中军帐报给诸葛亮,笑道:“龚将军果真了得,方才半日,我军便连克蛮夷十五寨,孟获二次被擒只在掌握。”
诸葛亮却没有太多喜色,他想的不是战事胜利,胜利一直在他的运筹中,战胜素无军纪训练的蛮夷于蜀军来说并不难。他想的是能不能真正降服孟获,让那一颗倔强的头颅匍匐在朝廷的大纛下,让南中人心柔化无反叛,让泸水平静,瘴气消散,让夷汉的仇隙如冰雪融化。
只有把南中完完整整地纳入国家版图,让一颗颗猜忌仇恨的人心在怀柔中平和,国家方能后顾无忧,他才可以,可以……他微微仰起脸,营外有透明的白光照进来,多像飞过北方年年迁移的候鸟留在天空的痕迹,誓言般苍硬而永恒。
新的战报又到了,杨仪这次面有难色:“丞相,孟获烧寨了,后边五寨连着烧成一片。”
诸葛亮神色微起了涟漪,他先是静了一下,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倏地站起来,大步走出了中军帐。
营外大火烧天,血似的火光烧烫了半边天,灼热的气流被风吹向蜀军营帐,浓重的热腥味儿扑在脸上,呛得留守军营的士兵喷嚏连连。天边的红紫色更浓更广了,仿佛天被剥了皮,撕烂的血肉正在残忍地显露出来。
诸葛亮心中莫名一紧,他也不管身边站着的是谁,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去告诉龚禄,速速把火扑灭,不能烧着了民居!”
※※※
孟获本来不想烧寨,可十五寨被蜀军攻克的消息接踵报来,他那昂扬的斗志像被冷水浇了,蔫成了百年老腌菜。
难道蜻蛉又将成为他孟获的耻辱之地么,这里可是汉朝皇帝遣特使拜祭金马碧鸡的圣地,蛮夷的神不保佑蛮夷,却去保佑汉人,神也会见风使舵么?
羞耻的愤怒让他失了理智,与其在汉人手上遭受失败的侮辱,不如自我毁灭,那还能获得轰轰烈烈的悲壮赞美。
他犟脾气冲上来,两把火丢将下去,火像恼羞成怒的情绪,患了狂躁的风魔病,顷刻间连成了不可遏制的气势。
龚禄远远看见五座营寨烧着了火,火随风势,便似那得逞的毒蛇,呼啸着噬灭一切生命,眼见着火势越发猖狂,一条粗重的火线迅速蔓开,燎着了寨后的民居,一片接着一片尖锐的喊叫声炸开了锅。
“快救火!”他顾不得所以,亲自策马奔入火场。
待得诸葛亮传令灭火的使者奔到时,龚禄早和麾下士兵泼风般在火场来往进出,因那兵寨设在当道,半里之外便是长满了茂密顺林的山,若是火势继续肆虐下去,烧去了山上,树木易燃,又是密得不透风的原始森林,大火三日也熄不了。山上的蛮夷看见火起了,都慌得从屋里逃出来,一窝窝地往山下跑,因太急,十来个人直摔下山崖,不是砸在火海里成了灰烬,便是跌落绝壁粉身碎骨,只听得一声声惨叫被热风抛起来。
传令兵好不容易在烈焰肆虐中找到龚禄,捂着口鼻,呛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龚将军,丞相、丞相,救火……”
龚禄满脸黑灰,因嫌碍事,把铠甲也褪了,手里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大水桶,一个劲地泼出水去,口里连声道:“知道、知道,回去告诉丞相,他放心。”
蜀军都释甲弃兵,到处搜来可用的盛水器皿,幸而此处离蜻蛉河不远,取水容易,便从河畔到火场甩出去十来支长队,盛水器便在一双双手间迅速传递,“哗哗”的泼水声和“哔剥”的噬燃声不协调地融在一处。
蛮夷士兵和百姓四散逃离,仿佛一只只爬出地窖的土拨鼠,身后带着明亮的火团,身前扑来耀眼的火苗,知道的在心里害怕地骂着孟获,不知道的还道这把火是汉人所放,惊慌之余不免又生出几分恨意。
龚禄已深入了火场最里面,直奔到蛮夷民居前,衣服被烧得开了笑脸,脸和胳膊也受了伤,一串火泡从眼角拉向嘴角,却是浑然不觉。
他一面亲自动手救火,一面指挥士兵分队救护,嗓子也喊得嘶哑了。浓烈的黑烟冲得眼睛也睁不开,他用力抹了抹眼睛,才一抬头,却见燃着大火的民居里忽地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嘴里喊着含混的蛮夷话,像在哭,又像在吼叫。
龚禄的蛮夷话不太好,周遭又是黑烟炽涨,烈火肆虐,更是听不清楚,他只得用他仅知的夷语呼喊道:“快走!”
女人像是没听见,一巴掌扇将过来,龚禄没提防,直被她打翻在地上,他怎么也没想到蛮子女人力气大得惊人,许是比一些汉人男子还有力量。
他爬了起来,心里不免窝了气,语气很重地道:“娘们火忒大,快滚!”
女人血红的眼里满蓄着稀释不了的仇恨,两只拳头掐得咔咔响,哭喊着又喊了一些话。附近逃命的蛮夷都听见了,几个壮实汉子以为龚禄欺负女人,命也不逃了,一窝蜂扑了过来。
龚禄莫名其妙,他不想再理会这疯女人,对正在一旁救火的几个士兵喊了一声,可那声儿才在唇齿间弹出一个漩涡,整个人像烧断的房梁,重重地倒了下去。
“打死狗汉人!”
这是龚禄听见的最真切的夷语,他被疼痛撕裂的视线挣扎出一条光亮的缝,他看见火红的天幕上晃动着数不清的人影,人影的边缘闪出不可逼视的光芒,似乎是蛮夷爱使的牛角刀、木棒、石锤,那么多沉重而锋利的光芒同时劈下来。
然后,一切都沉寂了。
※※※
龙佑那坐不住了,一会儿躺一会儿坐,一会儿唉声一会儿叹气,听见营外有隐隐的金戈之声,白帡幪上映着流动的玫瑰色,恍惚是火光,更是如坐针毡,很想出营去看看,一是脚踝伤了行动不便,二是他身为俘虏不能有自由。
营帐掀开了,修远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根邛竹杖,照面便见得龙佑那坐立不安的窘迫样儿,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却装作不知情。
“蛮子牛,”他把竹杖丢给龙佑那,“给你一只脚,别总让人抬着!”
修远的好心让龙佑那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倒似那竹杖是眼镜蛇,碰碰便会丧命。
修远嗤道:“蛮子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