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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维呆了一下,想哭的感觉让他的眼角酸酸的。他其实在南撤的那天,便深种下思念的根,每往南走一步,心却往北进一步,每晚都梦见母亲守着孤灯吱嘎织布,梦见白蘋在巷口送他远去,泪澎湃着,伤汹涌着。可他是隐忍的性子,再大的苦也深深埋下,熬碎了自己的骨血自己品尝。
只是他想不到,诸葛亮会猜中他的心事,会许诺他寻找家人。也许,也许,他真能把母亲妻子接来,一家人团圆相聚,那该多快活,多快活呢,他想着想着便露出遮不住的笑意。
诸葛亮看得出姜维的心结,他沉沉一叹,再去看那写满了字的公文,字一一浮起来,意识里想起的却是一个人的模样:黑面孔,黑眉毛,黑头发,额头宽宽,笑起来没有顾忌,快四十岁了,还像个孩子般使性子耍脾气,一句夸赞能让他欢喜数日,一句批判又让他辗转难眠。
幼常……
诸葛亮的心像被攫住了,难受得透不过气来,他举起羽扇遮住自己的半边脸,没让那湿漉漉的软弱让任何人看见。
※※※
向朗左右看了看,确认周围没有人,才掏钥匙把门打开,“吱嘎”一声推开了。
马谡正坐在角落里出神,乍听见门响,慌得跳站而起。
“巨、巨达……”他看见是向朗,这才放宽了心。
向朗打量着马谡,满目风尘,衣衫破得不成样子,活似走远路讨饭的苦命乞丐,怜惜道:“唉,苦了你了。”他背身把门关上,急道,“外边风声很紧……唉,我实话说了吧,他们大约知道你被我藏起来,这里不能久留,你收拾收拾,赶快跑吧。”
“跑……”马谡茫然,“我跑去哪里?”
“你……”向朗也不知如何回答马谡。
马谡惨然一笑,他从街亭的烟火中逃出命来,心中挨着愧疚、恐惧、悲痛、绝望,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也不敢去见诸葛亮,只是下意识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南跑,竟撑到了汉中,仍是没有勇气面对诸葛亮,便偷偷来寻向朗。向朗与他自来私交甚厚,不忍将他交付出去,顶着包庇的大罪将马谡藏起来。
马谡便躲在这间逼仄的屋子里,不开门窗,不燃火烛,像牢狱里的一只可怜的耗子,维系着那残余的孤命。
他守着这阴暗的孤单,把自己掏空了掏完了,不去想那场可耻的失败,不去想他不敢面对的人,以为自己一直在做一场昏暗模糊的梦。梦因为太长,像一生那么长,他只是没找到光明的出口,等他找到了,他还会成为参军马谡,丞相诸葛亮的心腹。
“巨达,你说老实话,”马谡吞吐着,“丞相,是不是,是不是知道我在汉中?”
向朗为难起来:“这个……”他搓了搓手,“也不算知道,他只是怀疑……”
马谡叹了一口气,他软软地坐下去,颓唐地说:“给我句实话,我不想连累你,罪是我自己犯的,不该你们担当……”
向朗心中悲酸,忍住难过说道:“张钺刚刚告诉我,丞相限他三日之内把你交出去,否则……”
“否则如何?”马谡追问道。
“否则……”向朗不忍地说,“否则代你顶罪。”
马谡惊住,他睁着眼睛,像被摄走了魂,半晌没有反应,忽然,他似被一棒打醒,一跃而起,神经质地说:“不,我不能自私,我不能让你们做牺牲,我、我不能……”
他甩着手臂,竟要冲出门去,吓得向朗一把拦住他:“幼常,你要去哪里,你既已一开始逃避服罪,便不能再贸然去见丞相,你难道不知,你犯的罪……也许,也许是死罪!”
马谡喃喃:“死罪……”他蓦然掰开向朗的双手,大喊道:“死罪又怎样,我要去见丞相,我要去见他……”
他猛地抱住头,眼泪遏不住地往下掉:“我不能不见他……我这算什么,躲在你们的荫庇下,像个懦夫,十足的懦夫,我瞧不起自己!”
他像被抽了筋骨,一跤跌坐下去:“我要去见他,见他……巨达,纵算他定我死罪,我也要去见他……丞相,他就像我父亲一样啊……”他说不得了,所有压抑的情绪都似浪潮呼啸而起,他像个孩子一般痛哭失声。
※※※
马谡入门前整了整衣襟,清脆的梆子声翻墙而入,落在他破损的衣衫上。夜晚像青色的竹簟缓缓垂下,天上的月亮只有浅浅的一钩,像谁蹙额时的眉毛。
张钺在他身后喊了一声:“马将军,你给丞相说两句好话,他兴许就饶过你了。”说着说着,张钺竟哭开了,呜咽着转过脸。
马谡笑了一下,他竭力让自己从容平静,没有冤屈的哀愁,没有悲伤的痛诉,他只是去见一位尊敬的长者,承认自己的错误,接受应有的惩罚。
屋里只有一灯,淡黄的光洒下来,像一层薄薄的纱飘浮在空中,周遭的人影和物影都很模糊,宛如记忆里渐失的往事轮廓。
诸葛亮坐在一团光影里,面孔被朦胧的光雾稀释了,他看见马谡走进来,微微一动,却很快平静下去。
“幼常,我等了你很久。”他静静地说。
马谡深深拜下,额头重重地敲在地板上:“丞相,马谡前来领罪。”声音被泪水淹没,地板上压出一圈水渍,灯光一照,明晃晃的似乎粉碎的心。
诸葛亮长叹了一声,他默默地盯着马谡看了很久,温柔地问道:“幼常,饿了么?”
马谡一愣,他抬起脸来,见修远端着一盘盘膳食走进来,在他面前摆了满满一案,他打量了一眼,竟全是他素日爱吃的,还有一壶酒。
诸葛亮将早已斟满的一爵酒抬起来:“这一爵,为先帝……”他一抬手,已是滴酒不剩。
马谡先是发呆,后来忽然醒过来,也跟着诸葛亮斟酒饮下。
诸葛亮又举起第二爵酒:“这一爵,为季常……”他依然是一饮而尽。
第三爵举起来,诸葛亮却迟迟不动,他注视着马谡,两人都举着酒爵,目光在昏暗中轻轻一碰,他艰难地嚼着字眼:“这一爵,为幼常……”他咬着牙把第三爵酒饮尽,铜爵颤颤地离开唇,“当”地落在案上,残液飞溅而出,泼脏了一片光润的竹简。
马谡的泪登时涌出,他抽泣着难以自言,逼着自己饮下第三爵酒。
诸葛亮沉痛地说:“幼常,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我、我没脸见你……”马谡难受地说。
诸葛亮责备道:“领兵之将当有担当之心,胜败皆以一肩承之,你先是不听军令,致大军败亡,后又擅离行阵,是置军法于何地!”
马谡离席拜倒:“丞相,马谡知罪,谡愿受处罚,无论丞相如何决断,谡绝无二言!”
诸葛亮瞧着这个慷慨陈词的马谡,心里的痛翻出毛刺,扎得脏腑一派血淋淋,他自责地说道:“还是我害了你,不该让你去守街亭,我若是硬起心肠,何至会到今天的地步,害了你不说,也害了北伐大业……”
马谡坚决地说:“不,是马谡之错,与丞相无关!”
马谡虽然自任罪责,并不能减轻诸葛亮的负累,他沉沉地说:“我对不起你们马家,对不起你四哥,更对不起先帝嘱托……”
他仰起脸,冰冷的灯光落在他的眼睛里,他心酸地说:“先帝当日苦口叮咛,不要把你推上风口浪尖,你们马家为国家出生入死,原该子孙绵绵,门楣风光,奈何我不听先帝之言,竟至你有今日之祸。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去见先帝,见你四哥……”他再也说不下去,声音哽着,不知是被泪卡住了,还是失了叙说的力气。
马谡哭着喊起来:“丞相,求你不要自责了,谡愿意以死谢罪,以死谢罪!”
诸葛亮起身扶起了马谡,他像父亲那样为马谡擦掉眼泪,轻轻握住马谡的肩膀坐下去。
他们并肩坐在一处,仿佛久别重逢的父子。马谡像儿童一样看着诸葛亮,泪水一次次模糊他的视线,他有很多话想说,有他积攒三十年的恩情,有他永远也弥补不了的愧疚,有他不能实现的抱负,有他一辈子都用不完的敬慕,可是来不及了啊。他多想变成当年无忧无虑的隆中孩童,怀揣着稚嫩的理想,渴望做崇敬的那个人的衣袂下牵风的小帮手。那时,他以为世界只有襄阳那么大,实现理想像晒太阳一样容易,一辈子做孩子多好,没有危险的负担,没有繁琐的阴谋,没有伪善的作态,像水一般干净。
“我这些日子总想起你小时候,”诸葛亮忧伤地回忆着,“那时在隆中,你四哥尚在,元直、公威、广元……”诸葛亮一个个地数落着那些熟悉的名字,每念一个名字,心里便弹出一朵悲伤的浪花儿。
“那时多好呢,读书、对弈,诗酒畅谈,也没有忧怀……后来,你们兄弟二人随我共事先帝……不想你四哥殉国夷陵,你如今又身犯重罪,而今细思,也许我真的错了……我是不是不该将你们兄弟带出来?”
回忆让人的心底生出湿漉漉的伤情,马谡目中滚出泪来:“谡与丞相结识三十年,打从第一天始便认定丞相为可终生跟随之主,我从不后悔!”
他不后悔,当他还是孩子时,他便说他要跟随在孔明哥哥的车辙下,哪怕马革裹尸,埋骨疆场,他也当是至乐。这个心愿他从不曾更改,便是葬身荒丘,亦铭刻在灵魂深处。
诸葛亮不禁动容,满腔的情感涌动着,有很多话想倾诉,因为太澎湃,反而说不出口。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从案上拿来一双竹箸,交到马谡手中:“知道你一路风尘,吃饱些。”
马谡唔唔应着,轻薄的竹箸沉重得几乎握不住,每吃一口,泪便落一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更不知到底吃了什么东西。
他最后斟满了一爵酒:“这一爵,为我和丞相相识的三十年!”他不剩一滴地饮下爵中酒,而后他起身给诸葛亮郑重拜下。
“丞相,”马谡一字一顿地说,“马谡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你别太操劳了,不可事必躬亲,能让下属处分的事放手让他们去做……请一定要养护好身体……姜维是难得的人才,假以时日,必可委以重任……”他喋喋地说了很多事,像是怕自己来不及,想着想着又补一句,说到最后泣不成声,所有的语言都被诀别的悲痛封死了,他重重地磕了两个头。
“丞相保重。”他缓缓地站起身,最后下死力看了诸葛亮一眼,猛地一扭头,扑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诸葛亮一动不动,他没有挽留,亦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仿佛是寒冬时凋敝的花木,渐渐地枯萎成灭寂的死亡。
像泪水似的亮光在他的眼睛里闪逝,那一片光越来越多,终于化作汹涌的泪滚下来。
风在戚戚地敲着窗,一溜窄瘦的月光穿透了黑暗,世界在一派哀伤的寂寞中沉陷。
※※※
三日后,马谡自尽。
监刑的是张钺,他哭着把一柄剑递给马谡,魏延竟也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马谡捧着宝剑挥了挥,他对魏延笑道:“一定是蒲元的手笔,好剑,文长若是不嫌弃,我用完了,你拿去使吧!”
魏延抱了抱马谡的肩膀:“好走!”他背过身去,没人看见他在擦眼泪。
马谡用这柄蒲元锻造的宝剑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像一捆干柴般扑倒在清幽幽的绿草地上,血染红了偌大的一片,像春天开满山的红茶花。
马谡死去的脸孔很平静,给他清洗尸身的士兵悄悄议论,说死了的马谡真像马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