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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苦巴巴地说:“儿子不认老子,奈何!”
黄月英半疼半责地说:“也是你活该,生出来便没见过你,冷不丁见面,他怎会亲近你?”说起亲情疏离,黄月英又想起一茬,“再一桩,几次去信让你取个名回来,你偏没音信,至今还没名呢!”
诸葛亮恍然,若不是黄月英提及此事,他一定想不起来,他一旦沉浸在浩瀚的朝政公文中,别说是给儿子取名字,连自己也忘了。
黄月英嗔道:“早知道你忘了!这次既是回来,必得把名取了,你若记不住,我天天提醒你。”
“好,不会忘。”诸葛亮许诺道,他四处望了望,心底的惦记化作脸上的殷殷表情,“果儿呢?”
黄月英一时没回答,她吩咐保姆女僮,抱了小公子回屋去,又让南欸也一同去,这才开口道:“果儿……”她说起便是一叹,“她不自在。”
“不自在,她病了么?”诸葛亮惊道。
黄月英沉默了一会儿:“为乔儿……”
诸葛亮也沉默了,他再抬脸时,黄月英的眼中已闪着泪光,夫妻彼此对望着,眸中流淌着相同的东西,仿佛抹不去的忧伤,那是他们共同的伤口,触一触,便彻骨地疼。
“果儿,怪我是么?”诸葛亮低低地说。
黄月英幽幽地说:“没有,她只是心中悲痛,过不去那道坎,时间长了,慢慢便好了。”
诸葛亮又不说话了,即使说,又能说什么呢,有些人注定是要辜负的,一个背负社稷重担的丞相,怎么再能奢望拥有完整的家庭恩情。在无上的权柄下,一切寻常的亲昵都在枯萎,包括他自己,亦不能作为一个普通的个人去活,去追求。他已被紧紧地束缚在沉重的江山负担下,那壮丽的山河间才是他该皈依的地方,既做了庙堂上持掌权力的朝臣,便不能做闲情逸致的寻常人。
“先生!”修远忽地走来,“董中郎求见,说奉了陛下旨意。”
诸葛亮点了点头,他转脸对黄月英轻声道:“告诉果儿一声,我一会儿去看她。”他收拾住纷乱的心情,便和修远往前堂走去。
黄月英看着诸葛亮渐行渐远的背影,很多的悲伤从已涨了大潮的心上泛滥而起,她背转身,悄悄擦去眼角的泪。
※※※
厚厚的一扎文书稳稳地放在书案上,董允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喘吁吁地说道:“丞相……”
诸葛亮打断了他的话:“亮如今不是丞相了,休昭请勿要破了规矩。”
董允愣了一下,他想起诸葛亮请表自贬三级,如今的正式官职是右将军,可不称他为丞相,难道真的称他为将军么?那也太别扭了。他索性不称呼了,指着那些文书道:“陛下令我将尚书台这几日的奏疏收起了,交来处分。”
诸葛亮愕然着,他翻了翻文书,忽地惊住了。
真的全是奏章,但被糊了上书人的名字。这是尚书台的规矩,朝廷奏章除非必须下公议者,一概不准外泄,只有皇帝知道是谁所书,这是为了防止若有官吏参劾同僚而遭到打击报复。
其实这种规矩对诸葛亮是一纸空文,他以丞相之职录尚书事,尚书台实际在他的掌控下,尚书台收到的朝臣奏章,除例行惯事的寻常章表外,一般都会交到丞相府处分,所谓糊名不告也就形若掩耳盗铃。诸葛亮若是愿意,他可以轻易便查出上书人的名字。
诸葛亮按捺住心里的疑惑,他翻开了几卷文书,看了三四份奏章,缓缓地明白了。
这些奏章说的全是同一件事,那便是反对北伐,或直斥不可,或借事讽喻,或外托天象,总之琳琅满目,数一数有十几册,他其实已经通过笔迹辨认出上书人是谁。他对蜀汉官吏太熟悉,谁的字谁的文风,他扫一眼便能断个八九不离十。
他看的第一份奏章一定是谯周所书,措辞切骨,文起便称三代圣人,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笔上生着灿花儿,却看得人心底生出腻味来。
他把奏章慢慢卷起来,心里琢磨着皇帝把反对北伐的奏章交给他的意思,难道是,皇帝也在劝谕他?他不禁想起早些时候在宫里,皇帝言及北伐时的漫不经心,他能感受出皇帝对北伐的无所谓,乃至潜意识里的反对。
对他像生命般重要的北伐,对皇帝却像句无足轻重的玩笑话,若是昭烈皇帝在,他会不会无所谓呢?不,先帝不会,他甚至都不会把反对的声音放给自己听,他会把一切质疑和抗争都抹平,留给自己一个全心做事的空间,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告诉自己:孔明,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怎样怎样……
同样的血脉,却诞生出不一样的肝胆,纵算是父子,彼此的抱负、志向也大不相同。这种不同酿造出一柄锋利的刀刃,狠狠地戳伤了诸葛亮的心。
诸葛亮觉得透骨的悲凉,手心湿漉漉的,像是心里所有酸苦的泪渗了出来,而脸上依然维系着濒于瓦解的平静。
“上启陛下,臣稍后会有表疏陈情。”他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
董允答应着,又道:“有件事,不得不与,”他卡了一下,干脆还是把那熟悉的称呼念出来,“丞相相商。”
诸葛亮听出董允的郑重,也不再追究他的称呼:“何事?休昭请言。”
董允拧着黑粗如笔的眉毛:“陛下如今又要充实掖庭,允持掌宫省,不能不问。昨天上书请撤充掖庭之命,陛下竟要驳回,允已决定再上疏劝讽。若是陛下固执己见,丞相父事天子,有师执之礼,可否劝诫一二,后宫嫔妃皆有定数,不可无度!”
诸葛亮默然思量片刻,也没有立刻应答,含混地说:“容亮酌情斟酌之。”
董允愤愤地说:“陛下渐长,流连宫闱,宠幸于阉人,处事日昏,迟早会朱紫不分!”他是出了名的刚正,连皇帝都敢公开顶撞,说起话来全不留情面,也不怕谁会将他非议朝廷的话传入皇帝耳中,可即便皇帝得知也拿他毫无办法。
诸葛亮何尝不知道董允的耿直脾气,他很诚恳地说:“亮在外统兵征战,宫省中多累休昭。陛下富于春秋,难免有不轨正道之举,赖休昭以谠言庭训规之!”
董允信誓旦旦地说:“这个自然,允既职掌宫省,怎敢须臾怠慢朝廷威仪!”
董允略带率鲁的坦诚让诸葛亮很感动,无论他对皇帝的不作为有多难过,到底还有像董允这样的耿直臣子在支撑国家,这就是希望,像黑夜中的阳光般珍贵而可喜。
正说话时,却见岑述走了进来,高高的个子像被折弯了,成了风吹伏低的杉木,一看见诸葛亮,忽然就哭了:“丞相……”
诸葛亮吃了一惊:“怎么了?”
“季休,季休……”岑述哭着跪了下去,“殁了……”
诸葛亮骇然站起,这一起之间,撞翻了案上的奏章,哗啦啦全抛了出去,一卷卷摊开来,像没有心肝的胸膛。
※※※
是秋天了,满目是郁苍苍的寒色,天上没有云,像是被乍起的冷风吹去渺茫世界,总觉得在下雨,却只是刮起卷了浮尘的风。
诸葛亮踏进屋里时,一眼瞧见卧榻上病弱的赵云,哪儿还有当年孤胆英雄的一丝勇武,俨然是个攀附在死亡边缘的垂垂老者,顿觉心酸不已。
赵云见诸葛亮来了,扶着家人的手坐起来,他不待提起自己的病情,却反而伤切地说:“我听说季休……”
诸葛亮叹了口气:“殁了有五日了。”
“季休可惜了……”赵云惋叹道。
诸葛亮怅惘道:“可惜,怎不可惜,这几年季汉人才凋敝,死的死,老的老……”他盯了一眼衰弱得像枯木似的赵云,有的话怎么也说不下去。
诸葛亮的心思,赵云是体会得出的,他自从北伐失败,先是和诸葛亮一起请罪贬官,后率更休军队复返成都,刚踏入成都的城门,便病卧在床,从此再也起不得身。原先以为不过躺上十天半月即可痊愈,后来竟至越来越严重,气力像塌陷的城堡撑不起个形状,精神也一日见一日的疲惫,眼见是下世的景象了。他心里悲透了、伤透了,却自己挨着撑着,不肯露出怯容来。
一时的无声后,赵云忧心忡忡地说:“没了季休,元俭和君嗣若再起纠纷,谁去调和?”
诸葛亮滞涩地一叹:“身为朝廷重臣,却为私愤而误公义,他们的心中,何时能装着社稷黎民,而不是他们自己!”
诸葛亮的喟叹触及到赵云心中同样的感情,他默然地叹息了一阵,又问道:“丞相,还要回汉中么?”
“我原想在本月底复返汉中,可朝中颇有阻扰,不得不往后拖。”诸葛亮微苦地笑了一下。
“朝中阻扰……”赵云一愣,俄而便醒悟过来,他微微立住身体,字字用力地说,“丞相不必理会闲人碎语,你是为社稷千秋业,尔辈目论,不值着意。”
“子龙、子龙,”诸葛亮怅然地念着赵云的字,“不必理会是一句话,做起来谈何容易,阻扰者若为泛泛之辈,亮何所惧。可若异议者为廊庙之柱,怎能不警示。”
赵云恍然了,他怔怔地看着诸葛亮,深彻的理解登时化作同情的伤感:“难为你了……以一肩而挑家国,真太难了。”
诸葛亮略微苦涩地一叹:“偏安一隅,安享闲适,庸人亦当乐之,可为寻常人纳之,为国却不可,若不积极进取,季汉撑不过二十年。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坐等太平之国,天下升平,众庶康泰,岂能空谈而获之,唯有以战止战,以武克武。人人坐而论道,黎民何依,邦国何托?随众而虚谈易,违众而实为难,可总要有人去做,我不做谁做,我不担当谁担当。”
赵云听得泪水涌出:“可叹明白这道理的人太少,孔明,你太不易了,若是先帝在,你的负担也不会如此重……”
“先帝……”诸葛亮怆然地念着这个疼痛的称呼。
赵云幽幽地叹息着:“这些日子,总是想起从前的日子,是老了吧,不免念起旧来。想起先帝、云长、翼德……还有孝直、士元……他们若还在该多好呢……”
他们若在该多好……诸葛亮觉得心里最柔软最悲伤的感情被这句话击中了,他恍惚了一下,似乎觉得那些离去的人们都活了过来。一张张鲜活的笑脸如春风拂栏,飘过去又抹过来,一幕幕旧日的景象在一脉干净的水里绽放出依稀的模样。
他看见先帝从一团明亮的阳光里跑出来,爽快的笑声从高高的云端荡下来:“孔明,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大汉的旗帜插满天下!”
关羽和张飞笑呵呵地奔向他,没有掩饰的笑容仿佛热烈的火,隔得很远,他们的声音像春雷般炸出了花朵来:“军师,我们看你来了!”
总用骄傲目光睥睨群僚的庞统来的时候那么安静,脸上永远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说:“孔明,下一局棋如何?”
还有法正也来了,一边漫不经心地观览风景,一边假装着谦和恭敬,口里却咋呼道:“啊呀,孔明,你在这里呢,那帮不服膺主公的王八蛋又被我收拾了!”
……
诸葛亮心里像有什么东西也从中间分开了,痛便渐渐地扩散着,让他难受得几乎不能呼吸。
“孔明,”赵云幽幽地念着诸葛亮的字,“真是要辛苦你了,我们一个接着一个老去,死去,偏留下你一个人……”他声音发哽,泪陡然地一闪,被他死死地吞没了。
诸葛亮沉默了片刻,然后字字铿然地说:“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