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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费力地抬抬手,泛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用游丝儿的声音说:“收拾行装,准备回成都。”他默然地凝视着昏焰欲灭的灯光,再无半个字,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
灯光像鸡蛋黄,晃在人脸上,像抹一层腻腻的油。刘禅越看董允,越觉得他像从蛋壳里孵出来的一条黄虫子,随着他说话,匍匐的后背便古怪地蠕动起来,模样真是滑稽,他很想笑,可非得憋着,不免让自己难受了。
“陛下,臣等已彻查清楚,”董允的声音嗡嗡的,像瓦罐里摇晃的水,“张贴布告谮恶重臣者是为魏国奸细,一共十人,廷尉已捕得八人,尚有二人在逃……”
董允的声音听来像滑溜溜的风,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刘禅心不在焉,待董允禀明完毕,他还在游走神思。
“案情缘由如此,恩请陛下裁夺!”董允扬声道。
刘禅被这一声提醒叫回了游弋的魂,声音却还恍惚着:“这么说,是曹魏细作所为,他们都承认了?”
“廷尉彻查明白,确为曹魏细作!”董允的语气很肯定。
刘禅哼了一声:“曹魏可真有闲心,使出这般下作手段……廷尉的决议是什么?”
“敌国谮恶我朝大臣,是为大辟之刑,”董允说得慷慨激烈,顿了一顿,补充了一句,“臣等再请陛下遣使北上致意丞相。”
“北上致意丞相?”刘禅本来软绵的意志忽地收紧了,眉峰往上轻轻一挑。
董允压根没注意到皇帝的细微变化,义正辞严地说:“回陛下,此事是为敌国行险恶之计,致良弼蒙不白之冤,陷忠臣于青蝇之诬,故而需北上致意,宣传朝廷优渥之旨。”
刘禅吊起眼睛盯着董允,忽地冷笑了一声:“尔等可真是忠心耿耿,事无大小,咸总于丞相,朕倒落得个轻松!”
董允觉得皇帝的话里带着酸刺儿,可又不能明问,闷着莫名其妙,越想越是不对味。
刘禅用既刁钻又冰冷的眼神扫过董允茫然的脸,阴阳怪气地说:“既然尔等如此忠心体国,索性把这两件事也一并北上致意丞相,也省得跑两趟。”
他挥起手,将两份奏疏重重地摔在董允面前,那哗啦啦的竹简奔撞声惊得董允往后一退。
“董卿,还不快看看!”皇帝的声音尖刻得像刀刮在金刚面上。
董允忐忐忑忑地捡起两份奏疏,匆匆地扫了一遍:一份是李严所书,称诸葛亮功德配天,请朝廷宜行常则,加九锡礼;一份糊了名,却说的是盐铁赋出现大量亏空,这亏空来自丞相府。
董允的手一抖,两份奏疏掉了下去,“啪啪”两声惊起地板上一层飞尘。
刘禅乜着眼睛阴笑:“如何,董卿可否将此两事一并致意丞相?”
董允吸了一口冷气,他匍匐而下,一字一顿地说:“陛下,李严所请,是其私人之意,与丞相无关。至于盐铁赋亏空,臣用性命担保,丞相绝不会挪用国家财赋,此当为盐铁府诸吏失差。”
刘禅大声地笑起来:“董卿果真忠心,朕不过宣示两桩未成定论的豫事,你便着急去为他人撇清干系。朕却问问你,你拿什么担保,又凭什么敢担保!”
他越说越气恨,一拳重击在面前的书案上,一摞奏疏哗地一声滚出去,笔墨灯盏也弹跳而起,在半空中旋了一圈,愤怒地俯冲而下,摔得一地里墨汁纵横,碎片缤纷。
“陛下……”董允膝行两步,想要解释两句。
刘禅一口喝断了他:“朕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也不用遣使者北上致意丞相,朕前日已着黄门去汉中宣旨召回丞相。你有什么话,在成都和丞相说!”
皇帝居然越过尚书台,擅自下诏书召回丞相,董允惊得瞠目结舌,他不得不说话了,顶着皇帝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陛下,为何忽然宣召丞相返朝,尚书台竟没有收到宫中行文,这恐怕不合规矩!”
刘禅拉长一张阴沉的脸,武断地说:“朕是皇帝,朕想哪个大臣回来,便能让哪个大臣回来,还要你们尚书台同意么?这季汉是朕的,还是尚书台的?”
这句质疑太惊心动魄,董允低下了头,他还是不想放弃,又开口道:“陛下……”
“不必说了,待丞相回朝,有何疑问,你当面问他!”刘禅不耐烦地说,他一挥衣袖,抬腿便往外走,云台履蹭着摔在地面的碎瓷片儿,撞得叮当乱响。
董允转过脸,看见皇帝如龙卷风般扫过宫门的背影,隐隐感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降落在季汉的庙堂上,却不知最终的结果是被摧毁成废墟,还是能在大难中获得艰苦的新生。
※※※
成都城越来越近了,有碧色的云气晕染着城市的轮廓,像是堆积不去的愁绪,层层叠加。湿漉漉的阴影压下来,仿佛宿世的伤疤,怎么也消不了。
一行人马缓缓地行进在通往成都北门的驰道上,诸葛亮轻轻掀开车帘的一个角,直觉得冷风扑面,登时打了两个寒战。那本来就隐隐作痛的胃像被忽然的凉意刺激了,一阵剧烈地痉挛,他不禁用扇柄狠狠抵住了胃部,却没发出一声呻吟。
修远看在眼里,又是害怕又是心疼,他一面为诸葛亮轻轻抚揉胃部,一面劝道:“先生,若疼得不能支持,且让他们停一停,我们在传舍歇一晚,明日再进城也不迟。”
诸葛亮努力地摇着头,却因为疼痛,头偏去一边,却偏不过另一边。他索性把头靠在车厢上,有了支撑,说话的力气方才匀出来:“不能停,此番不同以往,受诏回朝,本应疾驰奔赴,岂可中道耽搁。”
修远霎时难受得一颗心如被刀砍斧凿,装作低头去理衣服。
诸葛亮看在眼里,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搭住修远的手腕:“放心。”
这一声放心重若千钧,直敲在心上,却疼得让人难以自禁,修远眨着酸痛的眼睛,到底没敢哭,只觉得诸葛亮搭住他的手冰冷得不忍触碰,他不禁用力捂住了:“先生,你的手真凉,冷么?”
车窗外一阵敲击,姜维的声音像细草在微风处生长:“丞相,有客来了,他请命要见你。”
“是谁?”
“不认识,他只说是你的旧相识。”
诸葛亮一愕:“旧相识?”他掀开车帘,却见仪仗队列外立着一人一马,因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楚,他思量了一下,“叫他近前来。”
修远嘟囔道:“什么人,不见不行么?”他正埋怨着,那人已策马奔到诸葛亮车前,马鞭子一甩,乐呵呵地道,“丞相别来无恙?”
诸葛亮立起身体,慢慢儿辨认着,忽地惊道:“元公!”
赵直在马上拱起手,笑容在清瘦的脸上如花开放,仍和昔日不差分毫,一分戏谑里掺着一分傲岸。
“元公,怎会是你?”诸葛亮颇有些喜不自胜。
赵直哼道:“怎么不会是我?我可是特意等候丞相大驾光临,我这番盛情,丞相如何谢我!”
还是这不饶人的老脾气,诸葛亮不禁一乐,邀请道:“上车来说话,这一内一外的,不成体统。”
赵直一点儿也不客气,当真下马登车,修远很不想让赵直上车,他心里担心着诸葛亮的胃疾,此刻最盼望的是诸葛亮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在一个安静而温暖的房间里美美地睡一觉。
一时,马车里坐了三个人,不免显得有些拥挤了,诸葛亮推了推修远:“你暂下去。”
修远不情不愿,可他知道自己拗不过诸葛亮,死死盯了诸葛亮一眼,见他并无太大衰容,揣着满心的忧怀,怏怏地把自己的位子让给赵直。
因隔得近了,赵直看出诸葛亮面色苍白,霜白的鬓角还有颗粒分明的汗珠子:“丞相莫不是身体抱恙?”
诸葛亮无所谓地说:“旧疾,不要紧。”他将抵住胃的手放开,岔开话题道,“元公这一二年去了何方游历,竟至音信全无,我着实挂念。”
赵直闲适地说:“我一个闲人,又不是丞相这般朝廷重臣,每日忙不完的军政要务,不需世人知道我的行踪,断了音信才好,”他眨巴着眼睛,低低地笑道,“免得又被你逮了去,为你鞍前马后,专干损人不利己的阴事。我唯有让你寻不着我,才能赚得悠闲,若是将行踪放出风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诸葛亮猛地笑出了声,可那隐隐发作的疼痛让他没力气把笑声放开。他不甚舒爽地叹了口气,却玩笑道:“元公既如此忌惮诸葛亮,今日又为何自投罗网?”
赵直一本正经地道:“我不是自投罗网,我是受人所托,不得已而冒风险。”
“受人所托?”诸葛亮疑惑。
赵直敛住神色:“不说废话了,我且问你,你可知你这次为何被皇帝宣召回朝?”
这个问题让诸葛亮有些惊讶,一向闲云野鹤的赵直竟然过问起如此隐秘的朝事,他先是迟疑着,过后却又以为赵直的突然出现必有深意,坦白道:“知道一些。”
“丞相所知,是否为忤逆公告一事?”
“是。”
“这只是第一桩。”
“这么说,还有其他事?”
赵直凝重着声音:“对,”他伸出三根指头,先压下一根,“第二件,李严上书朝廷,请朝廷为你加九锡礼。”
诸葛亮的剑眉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第三件,”赵直又压下第二根指头,“有小吏查出盐铁赋出现巨大亏空,推断是有人擅自挪用,可这笔亏空恰出在丞相府,亏空年月正是你在汉中修城之时。”赵直的第三根指头也压住了。
诸葛亮惊住:“元公,此言当真?”
赵直做出了局外人的表情:“我不知道,我只代言。”
李严的叵测请求和忤逆公告让诸葛亮烦恼,盐铁赋的亏空却让诸葛亮愤怒并震惊,他在这亏空的背后嗅到了贪墨的腥臭味道,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污垢,而今这污水偏偏还泼向他。他恼自己平白受冤枉,更恨蜀汉朝堂出了肮脏的蛀虫,自己作为持掌朝政的丞相,事先竟一点儿风声也闻不到。
胃一阵猛烈地抽搐,像用尖锐的刀一片片脔割,他强硬地忍耐住,齿缝像咬着钢条,说话像在锯木头,涩涩地不利落:“是谁让你来知会我?”
赵直支吾着:“唔……”
“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诸葛亮目光熠熠地盯着赵直,“不是董休昭,便是费文伟。”
赵直唉了一声:“这算大臣交通么?你可别定他们的罪!”
诸葛亮淡漠地说:“元公不是欲与朝廷无有挂碍么,何以关问朝廷法秩?”
赵直哭笑不得,嘟囔道:“刻薄鬼!”
诸葛亮微笑,赵直瞪了他一眼,掀开车帘便要下车,又回头道:“丞相,有病别撑着,不过,你若死了,先帝的遗言便不作数了!”他似乎觉得自己终于赢了诸葛亮一次,大笑着扬长而去。
赵直才下车,修远便跳了上来,不忘记对着赵直的背影呸道:“怪人!”
他转向诸葛亮:“先生……”
刹那,修远像被雷轰电击,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如坠噩梦。
诸葛亮把头重重地靠向一边,羽扇不知什么时候已掉了下去,他用一只手死死地抵住脏腑,一只手撑住车厢,坚硬的车板上已被抓出了深深的指甲痕。他压抑着,挣扎着,却再也忍受不住,身体往前一倾,一口血便吐了出来。
血,鲜红得像一颗被捏得粉碎的心,残片儿狠狠地撒出去,撒出去。
修远吓得失了神志,眼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