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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乐呵呵地说:“因为是丞相就怕,这是什么理由,丞相也是人,没有六个头,八只手,你怕什么呢?”
南欸被他逗得一乐,笑容像尘埃,很快地飞过去了:“我知道,可是……”
“可是你还怕?”诸葛亮接过她的话茬。
这一次,南欸是真的笑出了声,诸葛亮的风趣让她卸下了紧张的负累,心里轻松了许多。她鼓足勇气抬起双眸注视他,那张脸在她眼底逐渐清晰如刻画,清癯、消瘦、苍白,是她一直深爱的,却不是她希望见到的。她忽然泪光闪动,动情地说:“丞相,你要保重身体,你病这一场,可吓坏我了……”
诸葛亮叹了口气,为她揩去眼泪:“刚还好好的,怎么就哭上了?”
南欸咬着唇:“我舍不得丞相……”她是第一次在诸葛亮面前大胆地袒露心声,又紧张又害怕,一旦说出口,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诸葛亮。她把脸埋下去,渐渐埋去他的背后,靠着他已不太宽厚的背,听他背脊上传出的怦怦心跳,眼泪都压在他的后襟上。
诸葛亮感觉后背一片温暖的潮湿,心里叹息着,真是个孩子呢,他怅怅地想着,这一生亏欠的人里又多了一个她。
他能感受出南欸对自己的刻骨深情,他知道她爱慕自己、思恋自己,渴望自己的保护,渴望相伴白头的幸福。可自己偏不能带给她,留她在日复一日的寂寞中守着孤灯等待。
早知道会让她寂寞,当初就不该娶她。她原本该有一个更好的归宿,有一个疼爱她的丈夫,一个也许不够富足却完整的家庭。上天偏偏让她成了自己的女人,注定将她抛在孤单的荒漠中,忍受天长地久的分别。
诸葛亮满心愧疚,伸出手臂轻轻地环住她,手指触到她冰凉的脸,不知她流了多少泪,莫不是要把一生的悲伤都倾泻而出。
诸葛亮扳过她的肩,柔声道:“傻孩子,别哭了,看哭花了脸。”他寻来一方手绢,细心地为她擦泪。
“脸都哭肿了,可变丑了。”诸葛亮温存地揶揄着。
南欸破涕为笑,她发痴地凝视着他,受着他柔软的抚摸,头一回那么深那么专注地与他的目光纠缠。她有多爱他啊,纵算他与她远隔天涯,纵算他的心里并没有太多空间留给她,她也全然不在乎。在每个欢喜的瞬间,在每个悲伤的刹那,她都不能忘记他,他一直在她心里最柔软最温情的地方常驻,没有什么能让她割舍掉对他的想念,最决裂的死亡也不能。
门口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两人同时扭过头去,南欸讶道:“夫人!”
黄月英一眼就瞧见南欸面上的泪:“哟,怎么了?”她对诸葛亮故意板起面孔,“丞相大人欺负南欸妹妹不成?”
南欸不好意思地扭过脸,擦着脸上残余的泪痕:“夫人说笑了,不干丞相的事。”
黄月英走过来,拉住南欸的手瞧了一番:“这孩子便是个软心肠,”她轻轻一推诸葛亮,“你不知道,你病的那几日,她躲着哭了好几遭。”
南欸越发难为情:“夫人别说了。”
黄月英笑盈盈地说:“别不好意思,我偏要说,都是这位丞相害的,你哭也是为他,可不能白白哭了,让他赔你眼泪!”她凑近诸葛亮,眨着眼睛挤对道:“我说你福气也忒好了,这么个绝色美人为你落泪,羡煞旁人也!”
南欸偏是个薄脸皮,受不得黄月英的玩笑,捂住红得发烫的脸跑出了门。
黄月英越发乐不可支,竟笑倒了下去,她挥起一片手绢盖在脸上,笑声从轻薄的纱后透出,仿佛水下摇着一副剔透的银镯。
诸葛亮见年过不惑的妻子还像个少女般烂漫,他不禁百感交集,拉住黄月英的手:“别笑了,已笑跑了一个,你再笑,我也只有落荒而逃。”
不知是诸葛亮的话,还是笑乏了力,黄月英的笑渐渐微弱了,薄纱下的那张脸仿佛浸在牛奶里的一枚沧桑的玉,有瑕疵在缓缓生长。
黄月英平静了一下,慢慢坐起来,把一方绢帛放在诸葛亮面前:“看看,好不好说一声,我拿回去再改。”
那绢帛上勾勒着一个器械草图,似牛似马,肚子敞开着,里边纵横交错着各样精巧的机括,每一处机关之旁都书写着清秀的小字。
诸葛亮欢喜地赞道:“设计果真精妙,比我起初的草图好上数倍不止!”他轻轻一抚掌,“以此运粮,可省却数倍人力,粮草充盈,则军能长久也!”
黄月英宽心地说:“你以为好,我便放心了,”她露出孩子气的笑容,“我为君劳神,君应如何谢我?”
“月英欲亮如何答谢?”诸葛亮悠然笑道。
黄月英的笑容却渐渐淡逝了,像是有很难轻启的心事拖累了她,她轻轻地说:“孔明,我有事想请你襄助,只是怕你不答应。”
诸葛亮微疑:“你先说。”
“是为果儿。”
“果儿?”
“果儿,她有了心事。”
“心事?”
黄月英静默一会儿:“果儿大了,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儿,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可她还被我们留在家里,她虽有……虽有那病,也不能因此误了她的终身……”
诸葛亮领会了:“果儿看上谁了?”
黄月英举手,从案头取过一支毛笔,在一片干净的竹简上写了一个“姜”字。
诸葛亮起初有些迷糊,后来恍然大悟:“是姜……”他没把那个名字说出口,他低了声音,“他有妻室。”
“不是没在成都么?”
诸葛亮为难地说:“虽不在成都,到底是名分已定,不合停妻再娶,这事太难。”
黄月英郁郁地说:“我知道很难,我也不忍心让果儿去做妾室,可我更不忍心看着果儿孤独终老,”她蓦地握住诸葛亮的手臂,“孔明,无论如何,我求你去问一声,成不成都给我回个话。我实在心疼果儿,我们欠她太多,别再欠她一段姻缘,好么?”
泪水从她生了皱纹的脸上簌簌掉落,每一行泪没有抹去她叠生的鱼尾纹,反而平添了她的衰弱苍白。
诸葛亮看着妻子的泪,冰冷的责任被那悲酸的泪洗干净了,他拥住妻子,用心地说:“好,我去问。”
虽得了诸葛亮的许诺,黄月英却没有丝毫的释怀,多少年忍受的痛苦在这个时刻汹涌了,她伏在他怀里,安静地哭起来。
※※※
一爵酒倾过手腕,酒液如清泉坠潭,在石墁地上淋成一长条细流,泪痕似的很久没有消退,犹如那经久不灭的怀念。
凝着那牌位上的沥金隶字,目光再缓缓挪到牌位后高悬的先帝画像,色泽如新,纤毫毕现,眉目间的庄重威严始终不去,仿佛史书上凝固的文字。衮服上华丽的云藻龙纹鲜明浓重,腰悬的章武剑虽未拔出却已有凛寒剑气,剑鞘上的火红长龙盘旋如翱,持剑的手握得很紧,似乎随时准备拔剑相挥,剑指山河。
两个人同时伏拜下去,深深地虔敬地,带着许多年来的怀想,细细的风在祠堂里的幔帐上游弋,像在吟诵着低低的悼亡赋。
刘禅抬起身,望着画像上栩栩如生的先帝面容:“相父,朕真想念先帝。”
“臣也一样想念先帝。”诸葛亮轻轻地说。
刘禅转过身,淡淡的泪光一闪而逝:“朕与先帝是不是很不一样?”
“人各有质,何况是帝王呢,文帝与景帝各有不同,却能同成文景之治,先帝有先帝的长处,陛下有陛下的优点。”诸葛亮平和地说。
刘禅摇摇头:“不是的,”他再次望向那画像,“先帝是一团火,朕只是一曲水沟,先帝能照亮他周围的人,朕却只能守着自己的小地方,悄悄地流走。”
诸葛亮慰藉道:“纵算陛下是水,乃知水为天下之至弱,而能承天下之至刚,水之形,韧而不曲,柔而不媚。”
刘禅淡笑着还是摇头:“不,朕不是,那样的水是相父,韧而不曲,柔而不媚,只有相父才担得起,相父是水,先帝是鱼。”他落寞地暗淡了神情,喃喃地说,“鱼和水才应该在一起……”
伤感的情绪在他清秀的脸孔上微微泛出,他匆匆地将悲切撵走,对诸葛亮笑道:“相父,明日你又要返回汉中,今日与朕共膳,朕为你送行,可好?”
“臣遵旨!”诸葛亮躬身道。
刘禅抬起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相父,我们走吧。”
两人回头望了一眼昭烈帝的画像,容色如生的帝王也在凝望他们,案上的长明灯跳跃着,将一点光芒投入他凛严的眼睛里,那一瞬,他似乎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君臣二人缓步离开了祠堂,步入了惠陵的甬道,两旁的石人石马在秋风中肃然耸立,高大的松柏展开华盖般的树冠,犹如护墓士兵般毅然不动。
刘禅仰头看着那遮幅天空的树冠:“听先帝说过,在涿郡老家有一株大桑树,高可五丈,其树大如车盖。先帝少时,曾与乡间儿童在树下游戏,先帝说,将来他长大了,必要乘坐像这样的羽葆盖车。”他在回忆中轻轻笑了一下,“先帝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已经是皇帝了……”
“先帝少有大志,不同凡人,乃大丈夫豪情,大英雄气度。”诸葛亮赞许地说。
刘禅呆呆地念叨:“是呀,先帝是大丈夫,大英雄……所以,先帝和相父相得益彰……”他慢慢地看着诸葛亮,“相父,你为何要一次次的北伐呢?”
诸葛亮刹时一愣,他正了正容色,一字一顿地说:“克复中原,还于旧都,乃臣夙愿,也是先帝遗愿,臣不敢须臾懈怠!”
刘禅默然有顷:“相父,朕其实不想你去北伐,长安也罢,中原也罢,”他握紧了诸葛亮的手腕,湿润的掌心粘着诸葛亮冰冷的皮肤,“朕只想相父能留在成都,哪里都别去,天下那么大,总能容得下一个季汉。”他盯着诸葛亮,眼神里流露出孩子般的渴望。
诸葛亮听得出这些话是刘禅的真心话,也是他长久以来埋藏的渴望,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见皇帝对北伐表示出无动于衷的态度。皇帝的心竟然是这样的啊,两颗不相耦合的心如何能彼此理解,他该感动于皇帝的真情,还是悲哀于皇帝的苟安呢?
他在心底叹息着,面容沉静地说:“陛下真情,臣深为感动,但臣受先帝托孤之重,夙夜忧叹,先帝嘱托,言犹在耳,兴汉之志,刻镂在心,臣不能不北伐!”
刘禅握着诸葛亮的手松动了,他渴望的眼神犹如被秋风吹黯了,脸上的神情很僵,也很苦,很久没有说话。
“罢了,不说了……”刘禅苦笑了一声,仍旧牵着诸葛亮的手走出了惠陵。
寝陵外守候的内侍纷纷跪下,皇帝的青盖轺车已停在门口,早有内侍弯腰蹲在车下,等着皇帝踩着他的背等车。
“相父,与朕同车吧?”刘禅提议道。
诸葛亮俯身拜下:“君臣尊卑,臣不敢僭越!”
刘禅动了动嘴唇,但他了解诸葛亮是凡事皆合绳墨的人,规矩礼法在他心目中高于一切。他只好放开了诸葛亮,看着诸葛亮缓缓地向长长的皇帝卤簿队伍后走去。
卷尾
冬日的长江似沉酣的野马,滞闷的鼾声被对峙的山峰镇下去,唯有水汽有气无力地吐在峭崖上,勾出一行行青如刀刻的痕迹。
李严怔怔地站在正堂门口,耳畔有远处长江若断若续的呼唤,像丝线似的轻荡。府中已是一派嘈杂,数不清的人跑进跑出,有的搬箱子,有的抬柜子,有的喊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