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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紧紧地抓住诸葛亮的手臂,像个失怙的孩儿,仿佛这一别后,便从此不再见面,他看着诸葛亮,一遍遍重复着:“相父,答应阿斗,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
雪已经化了很多,屋瓦檐角、庭台水榭、树梢枝丫、残花断根,都残存了一块块巴掌大的雪渣。融雪的水流声滴答不停,像是这凄冷庭院间奏响了一曲曲清越的吟唱。
南欸把帘子一卷,望望外面融雪的粉妆世界,初暖的太阳从毫无遮拦的天空俯照,映得庭院里熠熠生辉。数不清的角落里淌出融化的雪水,汇合成一条条潺湲涧流,曲曲折折流入了绕屋的溪水中,房前的千竿翠竹也抖落干净满身雪花,露出了青葱本色。
她踮了踮脚,目力延伸到竹林中的石子路尽头,隐绰的竹林掩映中,有冷风穿林呼啸,却没半个人影。
“南欸,你站在风口做什么?当心凉着了!”一声询问拉回了她的思绪,她歉然地放下门帘,回身笑了一笑。
屋里齐整地放着两口竹箧,黄月英弯了腰,正把一叠叠书、几件衣裳放进箧内,每放一样,便默思片刻,再寻来另一样。每件物什都堆叠得规规整整,像是在修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软的、硬的都能切合相交,既没有浪费竹箧里的一寸空间,也不会显得臃肿冗杂。
门前的石子路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一阵小孩子的咯咯笑声后,门帘哗啦啦响动,诸葛亮抱着诸葛瞻走了进来。
诸葛瞻一只手攀住父亲的肩膀,一只手握着诸葛亮的扇子,来回地摇晃,口里还在嘟囔各样小心事、小机密、小乐趣。
南欸乍见诸葛瞻缠在诸葛亮身上,几步迈过去:“瞻儿,怎么不懂事,那么大了,还要爹爹抱,你不怕累着爹爹!”
诸葛瞻躲过母亲的手,把头埋在父亲的肩膀上:“就抱抱嘛,爹就要走了,都抱不成了!”
诸葛亮没所谓地笑道:“没关系,不累!”
“是吧是吧!”诸葛瞻对南欸吐吐舌头。
南欸责备道:“少顽皮,可不能宠坏了你!”她强硬着将诸葛瞻抱了开去,也不管诸葛瞻如何抱怨。
黄月英迎过来,拂拂诸葛亮衣衫上零星的雪花,轻声问道:“定了哪天走?”
“五日后!”
三个简短的字说得很干脆,声音也没有起伏,却让一屋子的人都呆住了。
五日后,站在她们面前的这个男人便要走了,踏上他无数次奔赴的征程,和他从前那些无法细数的日子一样。可为什么在此刻,竟莫名有种生离死别的悲凄感,好像他一旦离去,便从此不再回来。
诸葛亮也隐隐感觉到那离别的凄惶,他沉默着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个人,妻子、儿子,还有他未露面的女儿,都是他心底的牵挂,也许他常常不能记得他们,把一颗心都装了江山社稷,装了他的理想,他的信仰,可他从不曾真正忘记他们。纵算关山遥远,琐事重重,纵算他被一整个国家的沉重负担裹缠得透不过气来,他总也不能丢弃他们,因为,他们就是他的切肤之痛。
屋里的气氛太压抑,他不愿意这种沉重成为亲人的负担,便指着那两口塞得满登登的竹箧,笑道:“带这么多衣服,我可是去出征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你们拾掇出这许多花样来,莫不是一朝丞相出征,还要梳妆打扮么?”
这调侃惹得众人都笑起来,黄月英因笑道:“哪儿多了,寻常不也是如此么,你就是个挑剔性子,罢了,我不敢收拾了,你自个来吧!”
诸葛亮温情一笑:“多便多矣,总不能穷到没衣服穿,找曹睿要吧!”
南欸实在忍不住,掩了面低声地笑,抬眼却见着诸葛亮的微笑,仿若春风拂阑,绽放出整个季节的美好,她不禁发了呆。
门轻轻一敲,修远走了进来:“先生!”
诸葛亮缓缓住了笑:“有事?”
“赵直来了。”
诸葛亮目光微微一闪,他弯下腰,将诸葛瞻手中的羽扇抽走,唇边荡漾起玩味的笑。
※※※
赵直抱着膝坐在棉缛上,看着诸葛亮从门前的小径缓缓走来,风牵起他素色的深衣,写意着他翩翩如青竹的身影。赵直在心里暗暗骂起来,多少年了,这个男人虽然霜白了头发,却依然优雅雍容,那张脸纵算生了皱纹,还是峻朗如轩月,让人难以忘怀。
“元公,别来无恙?”诸葛亮扶着门笑道,笑容很好看。
赵直翻翻眼睛:“还没死。”
“许多年了,元公的脾气依然没变。”诸葛亮笑道,缓缓走去屋里坐下。
赵直反唇相讥:“许多年了,丞相的狠辣也依然没变,遣个蛮子来请我,我不愿意,便动武力把我捆住。一绳子绑在黑屋里几日几夜,这是请么,分明是劫持!”
诸葛亮淡然地笑着:“元公太难请,不得已而为之,元公若心有不快,我责令张钺给你请罪。”
赵直不屑一顾:“不稀罕,”他往前一倾身体,“丞相此番大动干戈,意欲何为?”
“我又要北伐,想……”
赵直抢话道:“想让我随行?”
诸葛亮也不说是不是,微笑在眼睛里熠熠生辉。
赵直一巴掌拍在诸葛亮面前的案上:“是不是我不肯随从,你又要夷三族!”
“不,”诸葛亮轻轻摇头,“此番随元公所愿,元公若以为拘束,亮可放你走。”
赵直根本不置信:“诸葛亮的话,信不得!”
诸葛亮静静一笑:“亮之诚心,可对日月,元公若不信,尽可此时出了府门,亮绝不阻拦。”
赵直不吭声了,他暗自看着诸葛亮,诸葛亮一直维系着优美的微笑,那笑容像溺死人的一池幽湖,多看一眼,便会被陷进去。
真是个绝代风华的男人,纵算他老了衰弱了,正在末日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可那骨子里的慑人气度却始终剔不掉。他便是坐着不动,那夺目的风仪也在无形中焕发出来,也许他便是死了,也会让千万人刻骨思念。
“我改主意了,”赵直朗然道,“我跟你去北伐。”
诸葛亮粲然一笑:“元公爽快。”
“但我有一个条件。”赵直瞠着双目,语气很强硬。
“元公尽管说。”
“这是最后一次!”赵直斩钉截铁地说,“你必须放我走,从此我与朝廷官府再无瓜葛!”
诸葛亮慢慢地摇动羽扇,吐出一个圆润的字:“好。”
※※※
阳光普照,雪已是融尽了,潺潺水声响彻天地,融雪吸附了空气里的热度,到处都冷飕飕的。风把空气里的冰凉气息裹起来,漫不经心地吹拂着。
姜维走在丞相府的后院里,脚步迈得很快,迎面的冷风携着劲力,像一双手推挡着他的前进。他一直走到曲折蜿蜒的庑廊边,在长廊尽头停了一下,蹭掉鞋底的泥块,抬步走了上去。
庑廊很长,十步之外便起了一座拱桥,桥下流淌着一川溪水,那溪水从不远处的竹林深处流出,拐了两个弯,分成三条支流。每一条迤逦伸入一座廊桥,一共三座,再缓缓地扭过来,一起汇入竹林边沿的碧绿湖水中。
他走过了两座桥,水面的风卷上来,扑来一袭冷意。他踏上了最后一座桥,桥栏倚着一个人,当风而立,那风吹得她衣衫簌簌飘飞,仿佛即将飞升而去。
他不知道是埋头走过去,还是该停下来和她说话,这么左右为难地想着,却不知不觉地放缓了步子。
诸葛果对他笑了一下,她衣衫单薄,站在风口微微颤抖,那笑容被风吹散了,一片片落在桥下的溪水里。
“你要跟爹爹去北伐了……”她说得很小声,轻微得像偶尔拂过耳朵的一片羽毛。
“是。”姜维回答得四平八稳。
诸葛果轻叹一声:“昨日我去青城山见师父,他送给我几句话。”她瞧着姜维,一字字很用心地念道,“秋风起苍黄,原上离草泪。大雪满城楼,将军迟不归。千载伤心事,万里河山碎。独怜闺中花,清芬空为谁。”她徐徐地停了一会儿,“我问师父什么意思,他却不肯说,我心里很是不安,也不敢告诉爹爹,便想来说与你听,你说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呢?”
姜维默然半晌,才徐徐地说:“有些话或者只是随口一说,不要太往心里去,不然苦熬了自己。”
“我也希望是随口一说,可是心里老是过不去,生怕是有什么不可预知的大事要发生,或者是师父故弄玄虚也未可知呢。”诸葛果喟然一笑,“你别介意呀,我或者是想太多了。”
姜维“唔”了一声,他和诸葛果单独相处,总觉得说不出地窘迫,饶是他十来年征战沙场,历经无数凶险,面对这旖旎情怀,却不能游刃有余地应对。
诸葛果蓦地问道:“你的玉佩在身边么?”
“在……”
“给我看看。”
姜维也不反对,从怀里小心地将白玉莲掏出来,双手递过去的一霎,竟和诸葛果的手相互一碰,慌得他把手甩下来,藏在后背上揩了揩。
诸葛果像是对他的局促不安毫无感觉,掌心擎着那温润的玉佩,玉很暖,似乎带着姜维怀里的温度。她轻轻抚了一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革囊,蜀锦做面,粉底上绣着一株并蒂莲,针黹细腻平滑。她将那玉佩装入了囊中,细心地系好口边的丝绦,打了一个同心结,像是一节竹枝。
“本来该亲手准备些厚礼送给你,叵耐我最近病了,身体乏得很,竟只做得这个革囊。”诸葛果遗憾地说。
“不用送了,别劳累了自己。”姜维体恤地说。
“以前送给你的礼物还在么?”
“在的。”姜维的声音很低。
“拿着,放在这囊里不会摔坏!”诸葛果将装了如意的革囊递还给姜维。
姜维犹疑地接过来,诸葛果微笑着说:“我做的,我们一人一个。”她从腰间牵起一个绣面革囊,果然和送给姜维的革囊一模一样。
姜维犹豫了一刹,学着诸葛果,也把革囊挂在腰上,还轻轻地抚了一抚。
诸葛果满意地一笑,她久久地注视姜维:“姜哥哥,我问你一句话。”
“嗯,你说。”
诸葛果轻轻道:“你同意娶我,是因为同情,还是、还是……”她不知该如何启齿,她想姜维是应该懂得的。
姜维一愣,他鼓了很大的勇气去看她,他看见诸葛果认真的眼神,那份认真有种瞬间震撼的美丽,不知为了什么,刚才巨大的紧张消弭了。
“我……”他张了张口。
诸葛果静静地等候着,她前所未有地耐心,既不催促,也不烦恼,肃然如埋在青苔下的古老井台,日复一日地承受时间的风霜,只为等待最后时刻的一个回答。
“不是因为同情。”姜维说得很轻,可并不勉强。
诸葛果既喜又悲地笑了,微笑的脸庞挂上了两串珍珠般的泪,她转过了身:“你走吧,我不耽搁你的正事,我在成都等你。”
她倚着廊桥的阑干,眼里望着桥下缓慢流动的溪水,阵阵凉风吹面生寒,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身上却蓦地一暖。她诧异地扭过头,却原来是姜维脱下外衣搭在她肩上,那忽然的温存让她竟是呆了。
“保重身体。”姜维说,他露出一丝很浅然而很温情的笑,一步步走下了廊桥,拐进了一扇月洞门后。
诸葛果怔怔的,手指拈着姜维外衣的领口,身体被那温暖的衣衫包围着,仿佛他从不曾给过自己的拥抱,让人沉醉,也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