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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找不到船,没法以若干船扎缚相连,蜀军没奈何便在河上一根根地搭木桩,再在木桩上搭木板。耗了两个多时辰,才搭入河中三分之一,眼见太耗时,便有将官提议魏延,不如放弃搭桥,令士兵全体凫水过河,好在刚开春,未到汛期,水流不急。
魏延莫可奈何,他是开路先锋,只有他先打开渭水通道,后面的中军才能顺利进兵。他若迟迟不过河,不仅有逗留之罪,也会贻误整支蜀军的战机。
“好吧,全军凫水,到了对岸,再想办法搭桥!”魏延不太情愿地下了这个军令。
顷刻间,蜀军将士有的去铠甲,有的解鞍鞯,刀枪剑戟用竹帘裹起来,粮秣辎重摞在马背上,尽量避免沾水。一队队排在渭水边,前赴后继地蹚水,一时,人马嘶吼声、噼啪划水声,以及将官指挥士兵的吆喝声、士兵传递口令的呼喊声,统统搅在一块儿,整条渭水都沸腾起来,开出一朵朵浑浊的波浪。
看得满眼嘈杂,魏延却越想越觉得蹊跷,竟对下令渡水生出隐隐的后悔,心里忽地闪过无数惊慌的念头,正没个计较处,已有斥候飞马来报:“将军,发现魏军……”
话还没说完,满天尘埃已扬了起来,四面八方皆是喊杀声,也不知打哪里钻出来许多的魏军,马蹄敲着河岸,蓬蓬如雷声滚滚,上百面旗帜刷过河畔,仿佛百炼钢刀,砍出天幕上道道明亮的伤口。
魏延整个人都紧缩了,他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啊呀,蠢拙!”
“上岸,上岸!”传令的校尉挥舞红旗,声嘶竭力地吼叫。
正在渡河的蜀军见得魏军袭击,慌得便往后折返,后边的推前边的,前边的推更前边的,偏是在水里,行动到底不便,顷时便挤成一团。
岸上岸下陷入了一派混乱。
伏击的魏军却越来越近,已能看见“魏”字大旗,琉璃瓦片似的闪闪发亮,仿佛忽然凑上来的一张得意忘形的脸。
再也躲不开了,两军在渭水畔激烈对撞!
匆忙跳上河岸的蜀军迎着敌人的刀锋冲了过去,有的连兵器也没来得及拿,全丢在了渭水里,顺手捞来一根修桥剩下的木桩,抬手去挡敌人挥下来的锃亮刀剑。木桩被从中央生生砍断,伴随着纷飞木屑的是半截削飞的手臂,带着一泼血直飞入渭水里。
还在水里拼命挣扎的蜀军却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登时成了活靶子。一排排羽箭带起刺耳的尖啸俯冲而下,溅起一蓬又一蓬血雾,凄厉的惨叫响成一片,被河风一送,沿着渭水荡向下游。
阵脚大乱的蜀军不可能和魏军做正面交锋,士气仿佛泥沙,被冰凉的渭水冲垮了。对决才一开始,蜀军便溃败如潮,能爬上岸的都撒腿乱跑,还陷在水里的或者拼命游上岸,或者成了魏军弓箭下的冤魂,没下水的也被失败的恐惧传染了。明明手里还握着刀兵,偏偏不敢奋力一拼。
“弩兵!”蜀军传令的校尉带着魏延的将令,抱着红旗奔腾在乱成一锅粥的蜀军阵营。
终于像是从噩梦中警醒,没有因为凫水丢掉兵器的蜀军士兵意识自己手中还有连弩,一队队聚拢来,迅速收缩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球。
魏国骑兵犹如一支支追逐疾风的鸣镝,各自以三三三的锥形阵组合成小队,小队再组合成大队,便是这源自曹操时代的骑兵攻势,使得他们纵横穿梭,将渭水岸当作血腥的屠宰场。
“开!”蜀军传令官喷着火喊叫。
成千具连弩张开了愤怒的咽喉,一支支强弩仿佛烈焰喷薄,在天幕上划过千万道苍劲的明亮弧线,骑兵再快,也比不上弓弩快,何况是连续开弓发射的弩,骑兵的冲锋被连弩逼得连连倒退。
战斗仅仅持续了半个时辰,蜀军依凭连弩攻势,挽回了几乎大溃败的局面,却丢弃了近千具蜀军士兵尸体,被迫退出渭水。
凉悠悠的渭水因受了血气的刺激变得潮热,整条河红似晚霞落川,河上河下堆满了蜀军士兵的尸体。很多士兵没有着铠甲,手里也没有拿兵器,他们几乎是在手无寸铁的状况下被魏国骑兵肆意斩杀,苍白的死亡被春日的暖光映照,晃出令人生寒的恐怖。
※※※
魏延缓了缓手,那手背上有个刀口,血已不流了,疼痛也早忘记了,那伤口却刺激了他。一股子犟脾气冲上脑门心,他举手将兜鍪一掼,露出满脸的血污,眼角向上狠狠吊起,唇死死地抿着,似乎在竭力地咬死某个狂暴的情绪。
“文长,你这是何必……”背后是马岱的大声疾呼。
魏延听也不听,大踏步走入中军帐,带着抱怨的口气喊道:“丞相!”
诸葛亮正和姜维伏在案上研究舆图,他听见呼喊,抬头看了魏延一眼。这一眼仿佛秋潭融水,噤得人心头发颤,再看那张冷峻的脸,苍白、憔悴、消瘦,仿佛又老了十岁,魏延后边的话竟全缩了回去。
“文长,辛苦了。”诸葛亮和蔼地说。
面对这样温和的诸葛亮,实在发不出脾气,魏延吞咽了一下:“我军渡不过渭水,魏军早有准备,这一仗败得,”他停顿着,那口气蹿着蹿着又跳上来,“太窝囊!”
诸葛亮眉棱微弹,他叹了口气,语气凝重地说:“此败,非文长之过,是亮用兵不妥。”
认错的诸葛亮让人更拿不出力气去和他争执,可魏延以为自己不能放弃,他鼓足勇气道:“丞相,魏军或已获悉我军动向,我们还要去争渭北么?”
诸葛亮从地图上立起来,羽扇轻轻抚在胸口:“文长以为当如何?”
“延以为,”魏延迈了一步,声音洪亮地说,“莫若放弃渭北之争,丞相明渡渭水,吸引魏军主力注意,延则暗度子午道,兵行长安。”
真是个固执的魏文长,多少年了,他始终念念不忘子午道,一次次被否决,又一次次翻出旧账。可他忘记了,这世上有个人比他还要固执。
诸葛亮轻摇羽扇,不咸不淡地说:“文长所议,乃旧议也,昔日亮曾与文长共论兵事,早已定下安步扎营的长久之策,何故今日再提旧议乎?今日我大军出斜谷,经略渭北,乃为横跨渭水,切断陇右水道,出兵前共商军机,诸将皆无异议,此为众议皆可之策,何须多言。”
魏延不服气地说:“可我们欲经略渭北,魏国却早有准备,今又遭此大败,想来渡渭不易,何必耗死在一地。丞相用兵谨慎,安于平坦,考其本心,诚为可谅。然用兵贵在奇正相合,因势权变,守死困地,善为将者不取也。”
这俨然是在批评诸葛亮不会用兵,一旁的姜维听得变了脸,偷偷打量一眼诸葛亮,那张平静的面孔上却不见一丝儿的波澜,他平和地说:“文长出于公心,有此切切进言,亮记下了。”他显出一丝温良的笑容,“文长辛苦,先退下歇息吧。”
魏延其实还没说完,满肚子的话都憋了数年,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倾诉,奈何诸葛亮打着太极就推开了。他烦闷得想用头撞墙,却又不能倔着不走,只得行礼退下。
一直安静听着的修远因见魏延走了,埋怨道:“这个魏将军,真是个犟种!”
诸葛亮摇摇头:“也不怪他,打了败仗自然不痛快。”羽扇缓缓地滑下,他蓦然凄惶叹道,“八百多条士兵的命哪……”他扶着书案坐了下去,胃隐隐地疼起来,仿佛有一脉冰冷的血涌出来。
姜维慰藉道:“丞相,胜败乃兵家常事,丞相不可哀心过甚,我们当振作士气,再与魏军决战。”
诸葛亮抚着案沉默:“其实,文长说得对,魏军已料到我们必争渭北,人家在明,我们在暗,想要再渡渭水,难!”
姜维踌躇着:“那,我们目下是进兵渭水,还是另辟他途?”
诸葛亮望着摊开在案上的舆图,目光在蜿蜒似长蛇的渭水上轻轻扫过:“还是先回营五丈原,也许,”他一顿,涩涩地说,“要做长久屯兵的打算。”
“长久屯兵,”姜维皱眉,“若是长久屯守渭水,我担心我军辎重不足。我军自去年起,虽在斜谷邸阁存有积粮,拖得数月半年尚可支撑,倘或时间长了,我怕耗不起。”
诸葛亮凝神思索:“我想,可在渭南屯田,以做长久之计。”
“屯田?”姜维一愕。
诸葛亮点头:“我军可与魏民开垦荒芜,相杂种田,军一分,民二分,如此,既解了三军缺粮之慌,又可广收民心,善莫大焉。”
姜维不免惊喜:“丞相良策,维以为可速行。”
诸葛亮微微一笑,他带着期许地看住姜维:“只是要麻烦你们这些带兵的将军,去当一回农夫。”
姜维毫不犹豫地说:“那没什么,只要丞相一句话,姜维第一个下田。”
修远听得笑出声:“姜将军,你会种田么?”
姜维尴尬地笑笑:“不、不会,”他旋即很认真地说,“可我能学,学一学不就会了么?”
诸葛亮莞尔,缓缓地去看那面地图,褐色的渭水仿佛一道不见底的沟壑,深得把目光都淹没了,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沿着渭水忐忑前行,一路经过重关要隘,终于在长安停住了,却像触到了尖锐的荆棘,扎得眼睛生了白翳。从此,万里山河都模糊了,重重关钥都稀释了,只有那座长安城,仿佛流血的伤口,永远清晰。
※※※
一声清远悠长的歌谣随风摇荡,渐渐弥散在飘着粪香的农田,农夫挥起鞭杆,拉犁的黄牛哼鸣着,尾巴甩了甩,赶走无处不在的牛虻飞虫。一畦畦田土划得整整齐齐,像纵横交错的棋枰,每一畦田里,都有着短衣扎头巾的壮实汉子在挥汗如雨,已分不出谁是士兵,谁是农夫。
旬月之间,蜀军已和渭南的魏民打成了一片。
蜀军初来之时,渭河边的老百姓还有点畏惧,蜀军起初宣布与民屯田,各家各户都躲着不敢出来,谁也不相信敌国军队会给敌国百姓带来好处。蜀军也不强求魏民立即配合,却在各乡各村宣布明法,称蜀军愿意帮助百姓垦荒地开良田,除屯田的粮食收成取走一分外,于魏民秋毫无犯。蜀军上下官兵一致,从将军到士兵,都卸下甲衣犁田,这支能征善战的军队干农活是把好手,许多蜀军士兵都是二十来岁的棒小伙,在家中本就附着农籍,应付农活那是驾轻就熟。倒是几个将军手生,每每要向士兵讨教,可他们没一个抱怨辛苦,渐渐竟能独当一面。
蜀军的军令非常严厉,曾有蜀军士兵偷了魏民的一只鸡,被重责了三十军棍,直打得皮开肉绽,便是通过严苛的刑罚表明蜀军秋毫无犯的承诺。
蜀军能垦田,又践行承诺,魏国百姓慢慢消除了戒心,不知不觉倒还亲近起这支敌国驻军,许多农夫走出家门,和蜀军将士一起垦荒犁田,彼此相处的时间久了,感情也深厚了。魏国老百姓常常邀请蜀军士兵去家中饮酒用饭,可蜀军军令严不可犯,士兵们每日忙完农活,便归营休息,从来不敢擅去百姓家中,也不敢拿百姓的纤毫物什。
很多时候,渭水河岸的农夫从农田里抬起头,会看见夕阳西沉的脉脉余晖里,羽扇纶巾的颀长身影,像无意中坠落凡尘的一块玉,和他身后的那片天配合得如此妥帖,如此完美。
他凝眉眺望对岸,一个两个时辰的长久站立,目光里有清可见底的渭河,有壁垒森严的军营,有故都青色的城墙,也有看不到头的天下。
此时,诸葛亮正站在一道斜坡上,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