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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诸葛亮正站在一道斜坡上,望着坡下的一片繁忙景象,马岱、张钺和姜维同踩在一畦麦田里,许是姜维做出了什么滑稽事,惹来张钺放肆的大笑。
姜维脸红了一大半,也没有回嘴,只憨憨笑着搔头。奈何那两只手本就沾满了泥土,抹得从脸到头一片黑污,眼角还掉着泥块儿,更让张钺乐不可支,索性一屁股坐在田坎边,捶着田土笑出了眼泪。
马岱推了一把张钺:“这个蛮子,便是个没遮拦的笑口袋,成日便笑笑笑,吵死了!”
张钺兀自捧腹大笑:“我说,马公子、姜公子,尔等金贵之身,这农活非尔之长,还是回营操演士兵为好。”
马岱踹了他一脚:“蛮子别瞧不起人,有本事,咱们各简拨一百士兵,去校场一较高下如何?”
张钺笑倒了下去:“不和你比,而今是比农活,不是比武力,莫说一百士兵,便是一千,也未必能比得上一位积年的老农。”
“死蛮子!”马岱一拳头捶将过去,张钺虽在大笑,却并不迟钝,敏捷地一滚而过,四仰八叉地躺在松软的土上,依旧笑得气喘。
下边三位将军闹成一团,诸葛亮看得有趣,也不禁微笑。
身旁的修远因捧了一卮热水给他:“先生,喝口热水。”
诸葛亮饮了两口水,盯着坡下熙攘的农耕景象,生出几分神往来,感慨道:“看他们辛苦农耕,我也不免手痒,真想下去与众将同操农具。”
修远以为诸葛亮当真要下田,慌忙劝道:“先生,你就罢了,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可担待不起。”
诸葛亮微微眯起眼睛,他怅然一叹:“是咯,老了老了,犁不动田了。”他轻轻举起手,阳光从指缝缓缓地落在他脸上,“看着他们,不免想起我第一次下农田,亦是手忙脚乱,秧苗插得横七竖八,惹来好大的笑话。”
“先生,也有手忙脚乱的时候?”修远好奇地问。
诸葛亮悠然一笑:“谁没有第一次呢,哪能生来便百事皆通,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修远惋叹一声:“唉,可惜我没见过先生下田。”他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诸葛亮犁田的样子,他想,先生便是着一身短衣,蹚在泥水里,也是优雅从容的。
诸葛亮幽幽道:“自从离开隆中,我再没耕过田,纵算是日日农事,也始终未曾挽衣下田,到底和那躬耕之生诀别了。其实,我倒是很怀念隆中,平乐、安静、不争……”回忆的笑容在诸葛亮的颊边荡漾。
修远静静地聆听着,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先生若是做一个躬耕乡野的农夫,也许,比做蜀汉丞相要幸福吧。
回头间,却见蜀军农垦官领着一个农夫匆匆地走上来,那农夫粗黄的一张脸,生得牛高马大,浑身带着劲,怀里抱着一只大扁壶,瞧那模样似是本地魏民。
他在诸葛亮面前拜下去,那农垦官笑道:“丞相,当地百姓感谢丞相垦荒之恩,特献上本年新酿的酒。”
诸葛亮宽厚地笑道:“费心了。”他伸手扶起了农夫。
农夫绽出憨厚的笑:“感谢丞相为我们开荒,泥腿子都是穷人家,也没有像样的礼物拿得出手,唯有自家酿的新酒,请丞相尝尝。”
诸葛亮诚挚地说:“蒙尔等一片心意,亮甚为感动,只是在渭南开荒,虽利百姓,我军也得利,要论起来,我们更应该感谢你们。”
农夫依旧是厚道地笑着,神情虽拘谨,却没有一丝掩饰:“不瞒丞相说,我们没见过这样的军队,也没见过,没见过丞相这样的大官,一点架子没有。唉,我们私下都说,若是丞相能长长久久住下去该多好,这话若传出去,怕是会被砍头,可都是我们的心里话。”
这些质朴的话仿佛清水,映出寻常百姓那不染世俗尘垢的赤心,求一个升平无战乱的生活,有一个不争民利的父母官,便是他们最大的梦想。
诸葛亮陡然生出无限感慨,其实,天下百姓的太平梦想不正是他的梦想么,为了实现这个升平世界,他为之熬去了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哪,恍惚如一梦,仿佛还在隆中的田园美景中畅想未来,弹指之间,竟已走到了今天。这每一步都不易,仿佛踏在荆棘丛中,那尖锐的刺数度扎得自己鲜血淋淋,可便是摧毁般的疼痛,也从不曾畏惧退缩。
一身黑泥的张钺蹦跳着冲上来,仿佛是一只刚在泥坑里打滚的野猴子,大声地称呼着“丞相”,说话的声音也像裹着泥,瓮瓮的不清爽。
修远看着他便笑起来:“蛮子牛,你可真脏!”
张钺瞪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丞相,你可没见着,那帮人个个不是干农活的料,我总算逮着他们的痛处了!”
诸葛亮也自一笑,却叹道:“让可率万军的武将去种田,确是大材小用,也难为他们了。”
张钺攒着眉头:“有点吧。”他搓了搓手上的泥,“可而今军中无事,几次与魏军争渭北,都被拦了回来,司马懿又龟缩不战,不种田真没事干!”
这话说中了诸葛亮的心事,他何尝不想与魏军决战,可是司马懿自从三年前在卤城遭遇惨败,从此一直避免与蜀军主力正面交锋,纵算他在渭水击退了蜀军,也没有乘胜追击,只率军屯守在渭水畔。仿佛一堵无伤害的墙,只要蜀军不越过渭水,他也不找蜀军麻烦,两军遥遥相望,仿佛隔世冤家。
“司马懿堂堂丈夫,却龟缩当孙子,我为之不耻!”张钺啐了一口,“丞相,我请命去魏军营门骂战,司马懿一日不出战,我便骂一日,反正也闲着,胸中这口郁气非得狠狠出了不可!”
诸葛亮“扑哧”一声笑:“这是什么法子,统兵大将,岂可学妇人耍泼。”
“无事,”张钺不在乎地一抹脸,“若不施激将,只怕激不出这只没骨气的老乌龟!”
诸葛亮忽地一凛:“激将、激将……”他轻轻一摇头,“司马懿擅藏锋芒,也许此法对他不管用。”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抬眼看见姜维和马岱一前一后跑上来,白羽扇向他们挥了挥,脸上的笑容有些惆怅,也有些惘然。
第五章 激将司马反遭讥刺,惊闻兵败玉山终倾
当那盛着巾帼的匣子缓缓打开,柔软的女子元服小心地捧了出来,像盛开在掌心的一捧白玉兰,摇曳生姿,翩跹生风。帐内将军们的眼睛都瞪圆了,怒气一股脑蹿上来,有忍不住的已将腰刀拔出一半,便要对这羞辱三军统帅的使者施以极刑。
司马懿盯着使臣手中的巾帼,脸上忽而白,忽而青,嘴角挑了挑,双颊不经意地抽搐着,目光陡地变得犀利如刀锋,逼得蜀军使臣往后退了一步。
“大将军,使臣无礼,末将请斩其首!”郭淮愤怒地说。
“大将军,诸葛亮胆敢羞辱我大魏,其心可诛,末将请与之决战,以雪其耻!”
“大将军,末将亦请战!”
“大将军……”
愤怒的呼喊犹如排山倒海,野兽似的在中军帐内狂躁地奔跑,冲得使臣的身体一沉。他在来之前本已做好了视死如归的打算,可当真这一幕发生,到底仍觉得胆寒。
司马懿环顾周遭,一张张被怒气充斥的面孔写满了战斗的决心,似乎只要他说一声“可”,他们便会立即横刀出营,势与蜀军决一生死。他看着看着,忽然笑起来,琅琅笑声让满帐的将军都蒙了。
司马懿扬起手:“蜀国丞相美意,怎能不受,司马懿何德何能,竟获蜀丞相青睐!”他将使臣手中的巾帼拎起来,两只手轻轻拉开,向上一举,竟戴在自己的头上。
这一刹,使臣、众将军都呆了,所有人面面相觑,还道是司马懿受刺激过度,乃至神志不清,做出这等不可理喻的蠢事。
司马懿便戴着女人巾帼转了一个圈,满脸盛开着享受的笑:“很合宜嘛,诸将以为如何?”
将军们是哭不得,笑不得,那暴烈的火气生生被司马懿这惊世骇俗的一戴憋去了腹中,这当口只是莫名其妙,哪儿还有心思去调侃。
司马懿乐呵呵地对使臣说:“回去替我谢谢你家丞相,礼尚往来,他若愿意,我回赠他洛阳闺阁最爱尚的极品胭脂,请他笑纳。”
使臣对司马懿的反应措手不及,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私下揣度,自家丞相虽然极有风度气量,只怕也不会这般厚颜无耻地糟践自己,是呢,司马懿也太厚颜无耻了。
司马懿一甩袖子:“摆宴!”
须臾间,大帐内摆起了酒宴,司马懿做东,满脸热情地和使臣推杯换盏,整个宴席中,他一直戴着那巾帼,活似木桩子上顶着一捧稻草。
“尔军可是在渭南屯田?”司马懿乜着眼睛问道。
“是。”
司马懿捧着一爵酒自在地呷了一口,似乎随心地说:“听闻你家丞相昔日躬耕隆中,可是干农活的好把式,他这也算是重操旧业了吧?”
使臣无言以对,众将军却听出司马懿在嘲笑诸葛亮,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当即拍案顿足地哄堂大笑。
使臣又是羞又是气,端着酒却是饮不下,恨不能一把砸去司马懿脸上。
司马懿用余光扫了使臣一眼,微微一笑:“农为国之本,你家丞相以农养战,他是打算长长久久地在我大魏住下去?”
使臣嗫嚅着:“大将军不肯战,吾家丞相待战不得,故而屯兵渭南,以待决战。”
司马懿将爵里的酒一饮而尽,自拎起木勺子从酒瓮里舀来斟满:“其实,我对尔家丞相很是钦佩,可恨互为敌国之臣,不能相见一诉衷肠,甚为遗憾。”
使臣唯唯地笑了笑,他不太敢置信。司马懿心机太重,仿佛一只藏住尾巴的老狐狸,却对世人宣称自己是兔子,满口所谓的情谊倾诉,却不知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司马懿荡着酒杯,笑吟吟地问道:“你家丞相总统国政,朝中事无巨细,皆归他管么?”
“是,我家丞相持掌国政,他要管的事很多。”使臣说起诸葛亮,却很自豪。
司马懿啧啧一叹:“那他可是忙人了。”
“是忙,丞相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览之。”使臣小声地叹口气。
司马懿一愣:“罚二十以上皆亲览之,那他一日进食多少,睡得多少时辰?”
“所啖之食,日不过数升,睡不过两个时辰。”使臣说得很痛心,他是诚实君子,并没有想到要为自家丞相隐讳。
司马懿端着的酒爵停住了,脸上的表情忽而喜忽而悲,眉梢抖动着,他摇摇头:“诸葛亮食少事烦,岂能长久!”
使臣一惊,手中的酒爵一斜,酒液泼了出来。
“回去劝劝你家丞相,”司马懿目光炯炯,“他若想与我一决高下。请养护好身体,我视他为毕生对手,可他若拼不过时间,他便输了。”
他仰起头,将满满一爵酒尽皆饮下,一缓手,酒爵重重地蹾在案上。他凝视着案头那一盏忽闪忽灭的烛火,神情竟有些摸不透的哀伤。
※※※
秋天到了,枫丹柳黄,霜叶满天,开了一季的花开始缓慢却必然地凋谢,一瓣瓣,空灵得像天使的眼泪,飘洒在寂寞的澄宇下。
修远捧着一个铜钵急匆匆地走在军营里,一缕似断似续的热气从盖沿蜿蜒升起,缭绕着他行色匆匆的脸。他一路不停地走到中军帐,肩膀轻轻撞开幈幪,抬头便看见诸葛亮倚在高低起落的卷宗后,姜维侧身立在一边,两个人正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