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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什么都行。”
修远不禁雀跃,他对姜维说:“姜将军,这里你先看顾着,我去去就回!”
姜维微笑:“放心。”
修远又重新给诸葛亮掖好被子,仍是不放心地打量了一番,这才一溜小跑奔出了中军帐。
远遁的脚步声被夜风卷走了,诸葛亮怅然一叹:“真是个傻孩子……”
他靠着休养了好一会,觉得身体里凝聚了足够的力量,冰冷的手腕竟也可以稍微自如地抬起来:“伯约,烦你给我准备笔墨。”
“丞相今夜暂歇了吧,有什么公文明日再写好么?”
“我要给陛下上表,不能耽搁了。”诸葛亮的语气很坚持。
姜维没奈何,只好搬来一张书案横在床上,捧了砚台笔墨简牍稳稳地放好,细细地研好墨,毛笔在浓墨里轻轻一滚,笔尖在砚台边滑了一滑,滴掉多余的墨汁,再小心递给诸葛亮。
诸葛亮握紧了笔,支颐一想,抖着手腕,落下第一个字。
轻巧的笔杆在手里越来越沉,每一笔落下去都得耗费他许多的力气。他努力地将那流逝的力气拢起来,通通凝在手腕上,仿佛他握着的不是笔,而是刻镂千秋碑文的刀锯。
一笔,又一笔,不带丝毫的敷衍,仍是一如既往地认真,每写一个字,身体里的力气就跑出去一点,可他始终不肯放弃,他用左手扶住右手腕,两只手一起发力,钩点撇捺无一不细腻标准。
姜维有些好奇,他把目光悄悄地落在简牍上,却发现是令他不忍卒读的文字,仿佛是惊心动魄的悲音,旋律染着带血的泪,那泪分散开去,结出了亘古不谢的花朵。
〖伏闻生死有常,难逃定数;死之将至,愿尽愚忠:臣亮赋性愚拙,遭时艰难,分符拥节,专掌钧衡,兴师北伐,未获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终事陛下,饮恨无穷!伏愿陛下:清心寡欲,约己爱民;达孝道于先皇,布仁恩于宇下;提拔幽隐,以进贤良;屏斥奸邪,以厚风俗。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别无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也。〗最后几个字用了诸葛亮很多时间,他像是耗了太多精力,手臂软得抬了数次才端正了写字的姿势。
“丞相,你这是……”姜维惴惴不宁地问。
墨笔在“也”字上停了一下,诸葛亮握笔的右手轻轻颤抖着,仿佛在把某种哀伤的情绪压入笔头,勾勒完这郑重的最后一画。他衰弱地抬起头,刹那间,有泪光一闪而过:“是遗表。”
姜维的脚步一跌,沉重的昏晕感像幕布般罩下来。他直觉得眼前发花,表上的文字模糊起来,不是他看不清,而是眼睛湿润了。
诸葛亮斜斜地靠下去,想要卷好表疏,却再不能拔出力气:“帮我收好,别让修远看见。”
姜维忍着眼泪捧起遗表,他终于知道诸葛亮为什么要支走修远,原来是怕修远看见他写遗表,惹了他的伤心。
遗表在掌心里哗啦啦地卷动,森凉的简牍冷得手发颤。他猛地埋下头,眼泪流进了嘴巴里,他通通都咽了下去。
“先生!”修远的声音飘了进来,他捧着一个加盖的铜钵小心地迈入帐内,乍看见床头的书案笔墨,姜维垂着头正在卷简牍,埋怨道,“先生,你又写什么了?”
诸葛亮笑道:“写了两行字,不多。”
修远生气地拧了眉毛:“又哄我呢,你总是这样不消停,病成这样还写呀写,以后再有公文,让我代笔不成么?”
诸葛亮和蔼地一笑:“好,以后你代笔。”
修远将铜钵放在书案上,将案上的笔墨捧走,再看姜维手里卷着的简牍:“这是什么要紧公文?”
诸葛亮微沉了声音:“军政公文怎能无故打听?”
修远不敢看了,瞟着姜维卷好简牍,摁了紫色封泥,放在了床头一摞公文的最上面,回身时,他背过头悄悄地牵着衣袖一拭,不知是在揩泪,还是在擦掉灰尘。
修远疑疑惑惑,可诸葛亮既是发了话,他便不敢多问,忍着满心的怀疑回过头,打开铜钵的盖子,喜滋滋地说:“先生,是麦粥,你闻闻,可香了!”
“哦,很好。”诸葛亮微笑,修远在他身后又摞了两个枕头,让他足够立得起来。
修远舀了一勺粥,掂了一掂,约莫觉得温热合适,才喂进诸葛亮的口边,“慢点咽。”
勺里的粥很少,亮晃晃的,看着只觉得想吐,诸葛亮忍住那翻江倒海的恶心,硬逼着自己吃了下去。
粥很甜,是加了甘草还是饴蜜,吞入口中,甜味却渐渐消融,唇齿之间只是一片苦味,把那甜味稀释得荡然无存。咽喉里像是扎了一根刺,黏稠的稀粥在咽喉里缓慢地流淌,似乎喝下去的不是粥,而是棱角尖利的骨头。
“好吃么?”修远巴巴地问。
诸葛亮费力地含了笑:“好吃。”恶心感忽然涌上来,他一把抓住被单,恶狠狠地抽了一口气,把那刚入口的粥汤硬吞了下去。
这一切都被修远看在了眼里,勺子落在钵里,他想稍微笑一下,泪水却抢先滚落,把没有喜悦的笑容洗了干净,他哽着声音说:“不好吃就别勉强了……”
“不,”诸葛亮摇着重得几乎要坠落的头,“吃完了才有力气做事。”
“先生,你还要做什么?”
“巡营。”
两个字的简短回答让修远和姜维都吃了一惊,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诸葛亮。
诸葛亮认真地说:“魏军今夜袭营,或者是司马懿猜到我病重,则有此试探之意。自我病重,营中士卒多日不见主帅,难免不生猜心,兼之又逢今夜突变,军心必定不稳。我若不巡查营垒,三军何安,万一生变,何能补救?”
“丞相之言虽善,然巡营劳苦,丞相病体沉沉,如何受得住这颠沛?”姜维不放心地说。
诸葛亮平静地说:“无妨,可以丞相仪仗巡营。”
诸葛亮历来巡营皆以微服检括,不着卤簿仪仗,常常安步当车,细检三军。而今以丞相仪仗巡营,则是以车辇代步,虽可减轻劳苦,然风霜露重,诸葛亮病重孱弱,一夜巡查下来,万一有个闪失,那才是得不偿失。
“丞相三思!”姜维郑重其事地说。
诸葛亮努力地抬起手,轻轻一摆:“我若不出,众心难安,唯有巡营,方可安定军心,不然,众情扰攘,谣言播荡,一旦为魏军得知,恐不仅是袭营试探。”
姜维还想劝阻,诸葛亮固执地说:“不必说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他的声音很低,勉力含笑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清冽的光,不知是泪光还是烛光。
※※※
夜晚来临了,五丈原被抛入了沉默的黑暗中,军营的灯光次第燃烧,像一颗颗错落闪耀的星光。
巡营的士兵操持戈戟稳稳地行走在军营里,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昏淡的光线下睁着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丞相卤簿已在中军帐外备好,精致的轺车撑开华盖,像在夜晚迎风开放的一朵蓬蓬莲花。十六个侍卫高擎丞相大旗跟随车后,各自都带着肃穆的神色。
修远扶着诸葛亮上了车,只觉得四围冷风涤面:“先生,要不要在车外加幔帐?”
诸葛亮把住车轼,夜风卷起他的外袍,他轻轻地摇摇头:“不用了。”
修远亲自驾车,鞭杆一甩,轺车辚辚地驶出,橐橐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晚清晰地响起,被风抛起又跌下,像腾在空中看不见的一层细浪。
姜维策马随在丞相卤簿旁,他挥起手臂,指着前方的营垒:“丞相,前边是飞军营。”
诸葛亮点点头:“好。”
飞军营门打开了,飞军将领张钺全副铠甲地迎了出来。士兵们排列着整齐的队伍,接受着丞相的检阅,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洋溢着青春的力量,蓬勃、热烈,仿佛明亮的火焰,有着不能遮掩的温暖。
轺车从他们中间辚辚穿行,诸葛亮微微倾过身体,用他已不甚清明的眼睛打量着士兵。士兵们也在打量丞相,溶溶的月光沐浴着丞相的脸,让他显得不那么病弱,却平添了几分飘飘仙气。
轺车停住,诸葛亮扶着车轼站起来,手有些抖,却足够支撑他站立,他从脏腑里拔出勇悍的力量,让自己挺立如不惧严寒的松柏。
他站了许久,忽然弯下腰,修远还以为诸葛亮是身体不适,慌忙伸过手去搀扶,却原来他是要下车。修远又是怕又是惊,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可诸葛亮却撑起手臂,向他微微地点头,目光坚定而冷峻。
修远忽地流下眼泪,他偏过头,把泪水狠狠地吸回去,小心翼翼地扶着诸葛亮走下车。姜维也疾步迎来,两人一左一右,像是两根拐棍,支撑着诸葛亮有足够的力气站在士兵中间。
士兵们登时围了上来,一双双眼睛聚焦似的望着他们的丞相,想要看一看,这个曾经像钢铁般坚强的男人是否依然勇敢果决,是否还有力量带领他们穿越西北中国的广袤土地,是否还能迎着风伫立在万人校场上,用清朗如钟磬的声音说一声:“将士们辛苦了!”
“丞相,你的病好了么?”一个瘦脸士兵小心翼翼地说,这士兵的汉话说得很不好,发音很古怪,总像咬着一枚核桃。
旁边一个士兵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乱说话,丞相没生病!”
被打的士兵摸着脑袋:“那、那怎么军营里传说丞相病了,魏军才因此袭营……”
“你咒丞相是不,老子揍你!”又一个士兵一巴掌甩在他的后背上。
诸葛亮俯下身体,笑容透明而干净:“我很好。”皎白的月光抹去那张消瘦的脸上的病瘢,看上去,他似乎真的很健康。
“丞相没病就好,”有士兵雀跃,“我还等着丞相带我们去长安……”
刚才的瘦脸士兵抢断他的话:“知道你天天想着长安,想着长安的汉人婆娘,就你这模样,谁肯嫁你!”
“我再不济,也比你好!”那士兵抢白道,“我娶不着汉人婆娘,你更别痴心妄想,就你那汉话,和人家姑娘对歌表心意,唱了四五个时辰,人家姑娘也听不懂!”
士兵们都哄笑起来,被奚落的瘦脸士兵红了脸,却也不生气,只和那士兵推推搡搡。
诸葛亮听士兵斗嘴,却以为有趣,心里生出温暖的感觉,他微笑道:“你们都是哪儿的人 ?'…3uww'”
“我是牂牁郡人。”
“我是建宁郡人。”
“我是永昌郡人。”
……
士兵们七嘴八舌,自告奋勇地报上来,脸颊盛开出兴奋的花朵,似乎对于被诸葛亮知道自己的籍贯感到极为满足。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这些纯朴的南中蛮夷士兵,心底生出无限的感触,多不容易啊,夷汉一家曾经是那样缥缈的一个神话,终于在他的手上实现了。他让这支军队成为诸族融合的奇迹,十万大军中有汉家儿郎,有蛮夷壮士,也有羌戎勇士,他指挥着他们,奋勇争先,向着东方,向着梦想。可他就要离开他们了……
他觉得眼角湿润,可他仍然绽出宁静的微笑。
“丞相,你还会再去南中么?我们南中百姓都在翘首盼你,家家挂着你的画像呢,你一定得去看看。”瘦脸士兵巴巴地问。
诸葛亮酸苦的笑容被月色融化了:“会吧。”
士兵们都发出了欢呼,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