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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亦知徐元直也!”徐庶抚掌欢笑。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已见得人头攒动,东西各有一长溜临时搭建的木棚,棚下甩出去两列流动长队,却都是流民。
自中原残破以来,中州和北方人民流离失所,或下江淮进入江东,或顺汉水南走荆州,荆州一带聚集了几万流民,他们失了本业,无以求生,有的乞讨四乡,得一口吃一口,有的呼聚山野,成了寇掠城池的盗贼。故而流民问题一直是荆州的隐忧,统统撵出州境不可能,若派兵剿灭,又可能伤及无辜,甚至引起内乱,北方的曹操立刻会趁乱南下,囊括荆襄。万般无奈之下,荆州公门只好难得糊涂,只要流民不闹出大事,由得他们东西不定,南北漂泊。
因人太多,两人往前边挤了一挤,见得东西两个木棚下各有四个伙夫,身前的火灶上支起一只铁釜,一勺勺舀起来,黏稠沉重,并非一般朝廷赈济灾民时,少下米多掺水,煮出来的米粥如同清汤,下肚方半日便没了影。可见这新野赈济非为博名,而是真正为民。
伙夫正挨个给排队的流民舀粥,忙得满头大汗,乍看见诸葛亮、徐庶二人混在人群中,衣冠齐整,文质彬彬,怎么看也不像流民,他喝道:“你们两个也来求粥?”
这一句质疑后,周围的流民都用刀锯似的目光斩过来,诸葛亮慌忙拉着徐庶挤了出去。
“如何?”徐庶问。
诸葛亮叹道:“可敬可赞可叹,天下沸腾,四方诸侯并立,争地夺民,各为私利,难得此主心存仁德,虽在僻陋之所,也不忘存民。”
徐庶颔首:“民为本,倘若心存百姓,救民于危难,赈民于颠沛,真能得民矣,得民心者,可为天下主。”
诸葛亮却是摇头:“徒以仁心,虽能得一时之民,却非长久之策。”
“怎讲?”
诸葛亮回头望着那长长的队伍:“君子救急不救贫,此是为救急耳,日日放粮,不劳力而得饱食,附近流民闻讯,焉得不襁负而奔乎?长此以往,有多少粮食可资赈济,如此坐吃山空,是为救贫也。”
徐庶沉吟:“孔明以为该如何做长策?”
诸葛亮道:“借民力而自养,凭民劳而获益。流民所以为‘流’,失业耳,与其放任流民散于草莱,莫若复民于耕战,民得利,我亦得利,一举两得!”
徐庶抚掌:“好法子!”他玩笑起来,“刘备该请你做幕僚,此一策能解流民之难,也能定天下!”
诸葛亮笑了笑:“不敢,诸葛亮乃隆中耕夫,百事皆虑一农,泥土味太重,只怕人家要撵我出门。”
徐庶大笑,他转出一个心思:“孔明以为曹操与刘备这一战,谁的胜算大?”
诸葛亮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有猜不透的笑在眸子中闪烁,他伸了伸手:“我此刻只想寻个去处睡一觉。”
※※※
夏侯惇勒住了一直在不安咆哮的坐骑,火焰的爆裂声像狮子的怒吼,让战马兴奋,也让他兴奋,肆意的火光捅破了天空。天仿佛在流血,那血流得很快,从天边哗哗奔涌,淌入他唯一的眼睛里,还有一只眼睛凹陷着,像被挖烂的深坑,眼睑下拖出一条血红的刀疤,皮肉结着狰狞的痂,让他越发像嗜血的魔鬼。
“刘备烧屯逃了。”夏侯惇挥起了手臂,他扭头对李典说,“轻骑追赶!”
李典显得很谨慎:“末将以为此中有诈,刘备无故退兵,恐是诱敌深入,前路狭窄,草木丛生,若设下伏兵,岂不得不偿失。”
夏侯惇自负地哼了一声,他是万夫不可当的勇将,虽然少了一只眼睛,军中称其为“盲夏侯”,战场雄风却不会因此减弱,反而更暴烈更刚猛,性子刚戾如火,爆炭似的压不住,甚至因为自己瞎了一只眼睛,把家里的镜子摔了个稀烂。
“文则以为如何?”他又去问于禁。
于禁沉思了一会儿,简练地吐出两个字:“可追。”
三个人决议,两人赞同,一人反对,夏侯惇下定了决心,若能一举全歼刘备所部,甚或擒拿刘备,那便是不世功绩。刘备这个人太讨厌,曹操部下武将都对他有种厌恶感,他们觉得刘备窝囊没出息,永远在败仗的耻辱中苟延残喘,文才武略无一可取,除了在各方诸侯间厚颜无耻地讨食,连条像样的看门狗也不如。最可恨的是他忘恩负义,当年落难时,幸得曹公收留,后来肚子喂饱了,竟然敢和皇帝勾勾搭搭密谋曹公,众将提起刘备便是切齿之恨,说起剿灭刘备,皆是揎拳攘臂,恨不能生啖其肉。
“曼成留守,我与文则追击!”夏侯惇号令道,他一拍战马,当先带领军队追着刘备的逃跑踪迹掠去。
刘备跑得并不算快,一路上丢盔弃甲,铠仗横在路中央,战旗也不顾了,那一片狼藉烙印着败军的凄惶。
夏侯惇一面追一面在心里鄙视着,刘备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更低了三分,本来就落在地上,此刻竟埋进了土里。
追军扑入了一段狭长的坡道间,成片的树木彼此纠缠,仿佛交合的手指,撑得头顶的天空暗弱了颜色,一群飞鸟从树梢间扑棱棱飞起,惊啼着掠上天。
“元让!”于禁悚然地呼道。
夏侯惇猛一勒马,他已经意识到危险,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在倏忽间生出了敏感,他追得太轻松,警惕性被对刘备的轻视挤压掉了,连前方地形也不细查,便如奔流之溪,豁然汇入河道。
战马嘚嘚地向后退了几步,夏侯惇心里像长了一层毛,一根根搔得他难受起来。
空中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哨。
而后是万箭齐发,多得压迫眼睛的飞箭密密麻麻,穿过草木缝隙,射入了曹军士兵的眼睛、嘴巴、咽喉。
惨叫声和箭羽嘶鸣声彼此应和,道路太窄,曹军士兵的尸体累叠起来,没有死的拼命往外窜,还得踩过同伴的尸身。
第二波弓箭从天空如流星陨落,这一次箭尾燃了火,到处是丛生的草木,一点点火苗过路,立刻便燃起了大片的火海,这熊熊大火比刘备烧掉自己的屯寨时还壮观还惨烈。
“刘备贼枭!”夏侯惇暴怒,他不能容忍自己输给一个窝囊废,他想策马去和刘备对决,可连刘备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心想刘备这种小人,永远只会躲在暗处算计人,是男人就该站出来,真刀真枪地大战三百回合。
“快撤!”于禁焦急地喊道。
夏侯惇不得已,他策马倒退,一面挡着四面攻来的羽箭,一面还得越过腾腾跳跃的火焰,身上着了火中了箭的士兵惨号着逃奔,走不多远,不是被更大的火烧灼,便是被万箭穿心。
“夏侯将军,于将军!”是李典的声音,他到底不放心,率军前来驰援。
有了李典的援军,夏侯惇和于禁拼死逃出了重围。
博望的火一直在燃烧,烧亮了荆州的天空,也烧出了刘备这个名字,本来对荆州人来说极陌生的名字像被火焰喷出的一缕烟,倏忽便在苍穹间留下痕迹。那以后,人们不会听见刘备茫然无知,而会极熟络地说:“刘备?他就是在博望放火烧了夏侯惇的那个人。”
※※※
新野城中,夜幕已落下,月光如迢迢不断的春水,在繁华处,亦在荒芜处翻出明亮的浪花儿。
徐庶推开门,诸葛亮还躺在床上,窗边的一盏灯吐着微弱的光,只照见他的半边脸。这家新野城的客栈并不大,两进而已,每一间房也极小,唯有一床一案一灯一席。
“诸葛亮,还睡呢!”徐庶走过去,想寻个法子整他。
诸葛亮却转过脸来,目光晶莹,显然并没有睡着:“元直有好事说?”
徐庶捶了他一拳:“睡觉也睁着一只眼看世情,你这鬼猴子!我刚在外边听说,刘备在博望大胜夏侯惇,曹军退回北方了。”
诸葛亮坐了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睡醒了。”他趿上布履,走至窗边,月光倏然洒满窗前,水一般流畅的素白色便在他眼底温柔绽放,他叹道,“当真好月色!”
徐庶笑道:“怎么,孔明早知胜负?”
诸葛亮回过身:“不,我并不知刘备是否会胜夏侯惇,但我知道曹军会撤回北方。”
徐庶被撩拨起兴趣:“这是什么说法?”
诸葛亮安适地抱起双臂:“曹操新破袁绍,袁氏余势尚存,他此时最大的隐忧在北方,而非荆州。他若倾全力争荆州,北方袁氏若是趁势攻袭后方,曹操便会两头作战,应付不暇,此番进攻一为试探荆州实力,二为暗察袁氏动向,讨不着好处自然退却,故而我以为曹军一定会撤回去。”
徐庶信服地点点头:“果然是这个道理,只是刘备能胜此一仗,确然是他有几分胆略了。”
诸葛亮悠悠一笑:“刘备此人我知之不多,可他敢与强者战,这一点只怕比许多拥大州而溺于温柔乡的豪杰强。”
“何以见得他敢与强者战?”
诸葛亮款款而言:“听闻此人曾以征讨黄巾起兵,数年来颠沛无依,先后投靠过公孙瓒、陶谦、曹操、袁绍,如今又南倚荆州,可知他过得甚不如意。然此人竟百折不回,与曹操一战徐州,再战徐州,三战冀州,四战荆州,曹操之势愈强,他之势愈弱,然其擐甲执兵,与强者一争高低之雄心却不改分毫。虽屡战屡败而屡败屡战,倘或换作他人,或已埋首林泉,释甲兵而归田园,散戈戟而藏山野,他却不屈不挠,那一番千锤百炼之韧,矢志不渝之坚,让人钦佩!”
徐庶听得出这是诸葛亮的肺腑之言,他有些讶异地说:“难得听孔明赞誉谁,你莫不是认识刘备,对他如此了然。”
诸葛亮笑叹了一声:“我不认识他,只是数年前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当年徐州遭曹操血洗,我避难离乡,曾于中道见得此人驰援本州,可惜却打了一场败仗。”
徐庶忍俊不禁:“这人可真真是常败将军,难得他败不输气度,至今仍然敢战,我也生出几分钦佩。”
诸葛亮惋惜道:“刘备虽有争雄之心,可惜力弱,到底挡不了曹操锋芒。”
徐庶也忧心忡忡地说:“北方一旦弭平,只怕曹操南下之日不晚矣。”
诸葛亮幽幽地叹息一声:“可怜荆襄膏腴之地,又将遭铁蹄践踏。”
“孔明不信荆州牧刘表么?”
诸葛亮淡淡地说:“刘表井底之识耳,数年坐拥大州,好谋无决,不思进取,袁曹相持官渡时,他坐看两方恶战,安卧而以为可乘其弊,诚为庸识。曹操一朝扫定北方,其势雄张,天下孰能撄其锋?刘表区区,何能抵挡曹操乘胜之军!”
徐庶默然一叹:“莫非这荆州当真要臣服于曹操之手了?”
诸葛亮不言,他只是望着皎月默神,良久,怅怅地说:“新野虽小,也曾藏龙卧虎,堂堂不世良才原也居卧新野小城。”
徐庶忽地想起来了:“孔明是说邓禹?”
诸葛亮静静地微笑:“邓元侯于万人中识拔光武,别家园,弃故里,杖策北渡,远追光武。方此时,绿林赤眉横行天下,光武式微,流宕道路,有蓟城之乱、滹沱之迫,不得已冯异抱薪、邓禹烧火、光武燎衣,当窘迫之际,孰能知他日帝业可成。可知天下事无定数,弱能变强,小能变大,皆在人为。”
徐庶恍惚明白了诸葛亮的意思,他惘然地叹道:“邓禹可求,光武难求。”
诸葛亮凝着徐庶,目光陡然变得坚韧,铿然道:“若此生能遇光武,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