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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徐庶敛了笑,“昔日周文王请姜尚,不仅躬身前往渭水拜谒,犹亲为执辔驭车,纡尊降贵如此才换来兴周八百年!”
“他还想当姜尚,他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山野村夫,混账王八蛋!”张飞接口大骂。
“住口!”刘备喝断了张飞喋喋不休的粗口乱骂,整肃衣冠,恭敬地对徐庶说,“元直请讲!”
徐庶正声道:“贤才为何?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若得贤才,文可定国,武能开邦,贤才如社稷脊梁,基业础石,求贤才如暗夜望皓月,饥寒求浆米,怎不能肃然净手,恭敬迎之?如今主公为求贤才,无非多跑了两趟便心生厌烦,如此,天下贤才心寒,何人愿随主公车轭驱驰!”
刘备浩然长叹:“幸有元直教我,否则,备竟误大事。择日,备当三顾隆中!”
“什么,还要去?”张飞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了。
刘备决断地一挥手:“为求大才,莫说三顾,就是十顾百顾,我也当欣然前往!”
他不等张飞抱怨,大踏步地走出门,绛红色的披风迎风摆动,犹如雪地里火热盛开的满树梅花。
※※※
今年冬天的雪下得不多,春天来得很早,湿润的暖风刚一吹起,积雪便融化了,隆中的山野间早冒出了嫩生生的花骨朵,像是闺中少女害羞的笑脸。
草庐内,黄月英安坐窗边,手里牵着一件袍子,利落地穿针引线,清冷的风扑面而来,她并不觉得冷,倒有了一二分的舒畅。
诸葛均正靠在院里的日晷旁看书,微暖的阳光刚好在他周围画出一个圆。院中梅树零星的斑驳影子落在圆外,随着风忽而流到他的鞋面上,忽而飘上他的肩膀。
“嫂嫂,你说二哥什么时候回来?”他从书里抬起头来,朝窗边的黄月英张望了一眼。
黄月英咬断了线头:“快了吧。”
诸葛均重重叹了口气:“大半年了,只来了五封信,我好想他……”
黄月英怜惜地瞧着诸葛均,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何止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思念诸葛亮呢?只是兄弟可以把思念挂在嘴边,流于眉目,她却得矜持地放在心里。
春风拂栏,有轻薄的尘埃颗粒在阳光的边沿漂浮,黄月英的目光透过这些悬浮的尘埃慢慢地向远方延伸,在那模糊的、望不到头的山水之间,有她刻骨铭心思念的人。
虹桥的尽头,一个浅浅的影子倏忽出现,温暖的光芒在他周围勾勒。
黄月英站了起来,手里的衣服掉了下去,身子霎时软软地歪倚在窗边。
诸葛均已经认出来了,他欢喜地奔了出去,双手挥舞道:“二哥!”他像个孩子一样投入兄长的怀抱。
黄月英迈不动步子,她凝望着那张越来越清晰的脸,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下。
※※※
风吹帘响,点点光芒染亮了弯弯回廊,片片飞红随风飘荡,一霎吹入了怀抱。
诸葛亮安坐廊下,面前置了一张案几,案上摆放着一钵肉汁水引饼,一大碗豆粥。他端起那钵水引饼,只是轻轻一吹,仰头咕咚下咽,片刻,竟喝得干干净净。
他舔舔唇,再端起豆粥,汤匙搅了一搅,咕嘟咕嘟,粥液滴水不剩。
他放下碗,赞道:“真香啊!”
黄月英坐在他对面,见他馋成这副模样,又好笑又心痛:“可是个吃货,难不成在外面就没吃过饱饭?”
诸葛亮笑道:“饱饭倒是吃了,可是都没有贤妻亲手调制,任他珍馐佳肴一概无味!”
黄月英瞪了他一眼:“出去大半年,贫嘴的毛病一点没改!”
诸葛亮敲着筷子:“还不是你惯的,把诸葛亮喂太好了,饱来无事,不免话多!”
黄月英被他逗笑,一面笑一面端详着他,半年多不见,他略黑了,也瘦了,深湛的双目周围有了暗暗的阴影,双颊微向下凹,显得那张轩朗的脸瘦小了许多,越发像个仙风道骨、餐风饮雪的神仙。
她眼圈一红,眼泪险些掉了下来,装着揉灰尘,把眼泪忍了回去。
“你这次出去可受了不少苦,我瞧你瘦多了!”
诸葛亮不自禁地在脸颊上一摸:“瘦了么?我倒没注意呢。”
“可不是,瞧这眼睛,目中黯光,眼带黑线。”黄月英痛惜地说,伸手在他眉间轻轻一抚。
诸葛亮却是笑了:“瘦了好,吾身虽瘦,乃知天下百姓之苦,纵瘦断了腰,终也值得!”
黄月英挪了身子,挨近他坐下:“你一去大半年,想是遍历艰辛,当中或有无穷苦楚,也有无穷快乐,得了许多真知。”
诸葛亮轻握她的手,缓缓道:“我出隆中,溯流而上,穿夔门,过蜀道,入益州,北上关中,再巡剑阁折返,绕南中而回。”
黄月英惊道:“你这一路竟行了这么多地方!”
诸葛亮点头:“巴蜀山川,关中形胜,虽不曾细致入微,然已有大概形于胸中。这一趟逡巡,方才知周公‘成都’之谓,高祖‘天汉’之誉,当日弱秦能得一统,正是毗连巴蜀关中,百余年养精蓄锐,伺机出关东争霸天下。若天下不可急图,则锁关养民备战,进可攻,退可守!”他说得激动,手臂轻挥,显出刹那的凌云豪情。
黄月英心悦:“君有大志,又兼大谋,定能成大业!”
诸葛亮爽朗地笑了一声,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抚着妻子的鬓发,轻轻地说:“谢妻吉言,只是大志大谋大业,可不是诸葛亮独个能做成的!”
黄月英猛地想起一事:“我险些忘记了,你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刘将军连着造访了两次!”
诸葛亮一讶:“他来了两次?”
“是,两次都是均儿出面相待,我瞧他没遇着你很是失望,他身边的两位兄弟似是很气恼,也不知道他还来不来了!”
诸葛亮自信地一笑:“他一定会来的!”
“孔明如此确信?”黄月英笑言。
诸葛亮狡黠地笑了:“然也!”
他不想解释了,又何必解释呢,有时候,那种命定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信仰,尽管他不信命,然而,纵令他不相信,又如何能逃得过呢?
他并不知道自己逃不过,等他知道,世事早已几度春秋。
※※※
夜好深,天上没有星光,暗沉沉的仿佛天地压在一起,方向也失去了。
少年在旷野中孤单行走,他不知自己要走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有一个行走的我?
那走的是我,还是一个空洞的“行走”呢?
少年有时很迷惘,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长大了,可瞧瞧自己,身形尚未成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我要走到哪里去?
他问着自己,脚下却不停息地走动,身体疲倦得要垮下了,心里有个声音却在一再地督促自己:走吧,向前走吧!
我为什么要走?
因为你必须走,这是你的使命!
少年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好像是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这另一个自己主宰了自己,自己和自己分裂了,对话了,而他竟然忍受了这种分裂自我的控制。
死寂的黑暗没有尽头,一丝光亮都没有,少年像是走在一口深得没有头的井里,无论走了多远,都在同一个圆圈里打转。
既然走不出去,为什么还得继续走呢?
我想出去,放了我!少年大声地呼喊,声音并没有真的发出来,可他觉得自己发出来,是从心底痛苦地流出。
他用尽全身力气呼唤,他用一颗流血的心求告,他不要再走了,他要回家。
可家在哪里,这口井仿佛就是他的家,注定的,孤独死寂黑暗便是他的归宿。
他在呼喊中惊醒了。
一线光芒照亮了黑黢黢的周遭,一双微凉的手搭在他的身上,他听见有人焦急地叫他的名字:“孔明?”
光芒晃眼,他看见妻子担忧的脸,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通身的汗冒了出来,身体酸痛得抬不起头。
“你做噩梦了!”黄月英擦着他满脸的汗。
诸葛亮慢慢回忆起梦中的情景:“是……”他想撑起身体,才立了半寸,又摔入了枕榻。
黄月英探了探他的额头,惊道:“你额头好烫!”
他没有力气说话,像一摊水一般融化在床榻上。
黄月英着急了,披了外衣跳下床:“均儿上次发热,医士开了三服药,还剩有一服,我马上给你煎药!”
“别吵醒均儿!”他拼了力气挤出游丝一般的声音。
黄月英急匆匆地出门了,诸葛亮虚弱地躺倒,他觉得身体里有股气在逃逸,每逃逸一分,他便失去一分力量,烛光晃晃悠悠地打在脸上,有些刺目,晕得他想要呕吐。
他把目光别开,可连转移目光也变得艰难。
这么躺了也不知多久,屋里的门轻轻开了,黄月英捧着药罐走进来,她将药罐放在几上,先慢慢扶起诸葛亮,在他身后垫了四个枕头,才去盛了一碗药端过来。
“慢慢喝!”她小声嘱咐,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进诸葛亮的口中。
诸葛亮全身乏力,吞口药也像是举起千钧之力般沉重,这么一口接一口,费了好大的耐心和力气才把一碗药喝干了。
黄月英放了碗,又扶他躺下,将被子四角掖好:“发热要捂汗,你好好睡一觉,明早我去请医士!”
诸葛亮低声道:“劳累你了。”
黄月英嗔怪:“别说这话。”她偏斜着坐在床边,“你定是路上受了风寒,兼之赶路心急,不顾身体有差,忽一到家,心中百事俱放,病便发出来了。”
诸葛亮低沉地叹息:“可叹诸葛亮自负一世,却抵不过一场病。”
黄月英柔声道:“别说话了,好生睡觉!”
诸葛亮弱弱地说:“不想睡,一闭眼便见到梦里的情景……”
黄月英心头难过,安慰道:“别去想了,静下心,慢慢就能睡着了。”
诸葛亮喃喃:“静下心……”
声音渐渐微弱,他昏昏睡去,呼吸匀净如细流。
黄月英一阵叹息,她轻轻地坐上床,倚在他身边躺下,一只手搭上他微微起伏的胸口。她已失了睡意,却生出了浅浅的伤怀,她觉得有些东西在今晚过后便将不一样了,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不是刚强的丈夫忽然间变得衰弱,而是她和他曾经的生活将与过去一刀两断,像一场陡然降临的大病,病前病后剥离出两个人。
灯光缩了头,吐出一声细弱的哀叹,嗞嗞地跳出最后的自在光华。
※※※
风在旋转提升,树叶哗啦啦响成一片,仿佛谁急切的心跳。张飞像匹脱缰的野马般奔进院子里,正瞧见刘备的两个女儿从屋里走出来,大女儿如壬十一岁,小女儿如辰九岁,她们都长得像母亲糜夫人,皮肤白皙,轮廓纤细,只那蹙额的模样有刘备的影儿。
“生了么,生了么?”他粗声大气地追问道,嗓门像房梁上丢春雷,炸得栋折榱崩。
两个女孩子吓了一跳,如壬还不忘记行礼:“三叔……”如辰却吓得往后躲,她很怕这个叔叔,见着他心里便怯得慌。
张飞却一把捉住如辰的胳膊:“三叔问你,弟弟生出来了吗?”
如辰哆嗦着:“不,不知道……”她想挣脱张飞,可张飞的手劲太大,掐得她筋骨抽筋似的痛,她一下子吧嗒掉下泪来。
张飞奇怪了:“咦,问你弟弟生了没,你哭什么?”
后面有人一拳飞在他背上:“村货,别伤着侄女!”
张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