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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瑁,你好大胆!”刘表怒道。
蔡瑁啧啧地摇头:“主公何必动怒,瑁也是为荆州基业着想,敕定公子刘琮为嗣子乃众望所归!”
刘表拼了力气啐了他一口:“狗屁的众望所归,是你蔡瑁一人谋算!”他现在才深刻地感到了后悔,不应该将长子远派江夏,更不应该早不册定嗣子,一再的犹豫和迟疑,终于酿成了今日的危险。
蔡瑁微微动了颜色:“主公何苦如此固执,定公子刘琮为嗣子有何不好,我劝你还是加盖了印章吧!”
“我若是不答应呢?”刘表倔强地仇视着他。
蔡瑁幽幽叹了口气:“那瑁只有得罪主公了!”
刘表逼视着蔡瑁,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蔡瑁心里发怵,他忽然爆发出狂悖如痴的大笑,笑声犹如狂风催木,甚是惊骇。
蔡瑁被他的笑声惊住,心虚地说:“你笑什么?”
刘表轻蔑地瞅了他一眼,从床头的书笥里拿出一个小方盒,颤巍巍地取出一方铜印章。
蔡瑁惊喜,忙把那卷轴装入囊中,系口绳紧紧扎住一片检,又摸来一方封泥,抠出一点儿填进检上的小凹槽,诸般动作做完,把皂囊摆在刘表面前。刘表举起印章,默然间连声叹息,半晌,缓缓地落了手腕,在封泥上重重一摁。
蔡瑁满足地捧起皂囊:“多谢主公!”
刘表把印章一丢,“哐啷”掉在地板上,铜印顿时磕破了一个角,他喘息着盯住蔡瑁,用最后的力气说:“善待长公子!”
他再也没有力气了,像被抽了底座的房梁般,直直地倒在榻上。他睁着大大的眼睛,一滴眼泪顺着他瘦削的面颊缓缓流下,却没有人为他拂拭。
※※※
满座皆是衣冠楚楚之士,门外的阳光缓缓地涌进来,照见一张张模糊的脸,嘈杂的声音被撩进来的风任意撕碎,便在那耳际融化成稀粥似的一塌糊涂。刘琮在主座坐得太久,腰骨酸麻地响着,扎在头上的衰绖太紧了,勒得头有些晕,僚属们的脸都像被麻布罩了,五官毫无生气。
“主公,”蔡瑁高声道,“曹操大军前锋已至宛城,望主公早作决断!”
主公?刘琮还不适应这个称呼,他像是被忽然套上了一件华贵的锦袍,却不甚合体,总有种游离的感觉。
“呃,诸君以为当如何?”
满座衣冠抖动着,却没有人慷慨激昂地站出来说要决一死战。曹操这个名字像横扫一切的狂雷,足够让善战的武将拿不动刀枪,骑不动战马。
刘琮只好挨个问:“舅舅以为如何?”
蔡瑁清清嗓子,用沉重的语气说:“瑁以为荆州自遭黄祖败覆,元气大伤,兼之先主公新亡,民心哀惨。曹操新有柳城之胜,正是士气如虹,军心昂扬,以我哀伤之师敌曹操战胜之师,若以卵击石,深为本州忧之。”
仗没打,先把自己贬得一无用处,刘琮也觉得沮丧:“舅舅的意思是……”
蔡瑁看了看刘琮,又看了看群僚:“瑁斗胆建策,莫若开示诚意,俯首曹操,还能保住荆襄百姓太平,主公也可封侯受赏,仍可为州主!”
刘琮算是明白了,蔡瑁是打定主意投降曹操,别说是做做样子的抵抗,他连甲胄也不披,便释兵献城。
刘琮到底是不甘心的,做人家的门下客,和自己做主,是两种人生:前者掣肘太多,时时得看人家脸色;后者自由自在,快心快慰。
“诸君皆赞同蔡将军么?”他把问题丢出去,他想无论如何,总有人不同于蔡瑁,只要有反对之声,荆州还是一块有血性的土地,拼着热血和曹操决一死战,未必便会失败。
“主公!”傅巽首先道,“巽附议蔡将军!”
刘琮很是烦恼,他努力使自己显得有气魄,声音便使劲地扬高了:“曹操未来,我等便释甲授印,何其谬哉!我愿与诸君据全楚之地,守先君之业,以观天下,何为不可乎?我荆襄尚有精兵,樊城亦有刘玄德固守,可为掎角。曹操纵有雄兵,当击退于金城汤池之下,何谓弃大州而行臣服!”
“巽以为有三不可,”傅巽的应对相当敏捷,“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曹操拥天子,号令天下,今我以人臣拒人主,逆也,此为一不可;以新造之楚而御国家,其势弗当也,此二不可;以刘备而敌曹公,又弗当也,此三不可。有此三不可,欲以抗王兵之锋,必亡之道也!”
刘琮听出傅巽这番话俨然是深思熟虑,他渐渐意识到,在曹操大军逼近时,荆州这帮臣僚的算盘珠子早拨好了,都等着把荆州献出去给曹操当见面礼,却把他这个主公晾在一边。
“主公自料何如刘备?”傅巽补问了一句。
刘琮老实地说:“我不如。”
傅巽像是挖着陷阱等人跳,口袋收好了,显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主公自度不如刘备,然刘备也不能御曹公,则虽保楚地,不足以自存;若刘备足御曹公,则刘备不为主公之下也!”
这是倾危策士的一贯伎俩,立论时摆出甲乙两面:甲若成立,乙则不成立;乙若成立,甲则不成立。总之你永远被他牵着鼻子走。
刘琮觉得自己那刚刚复苏的热血正在冷却,他用哀求的语气说:“诸君,先父创业不易,徒然将荆州拱手相让,吾心何忍!”他求助地看住了蒯越,想着蒯越到底是刘表克定荆州时的功臣,与先父有患难之情,总会与他人不同。
蒯越默然有顷,他缓慢而不迟疑地说:“主公,我荆州新丧,士气低落,难御北方新锐之军,若凭一时义愤操戈而斗,不免涂炭生灵,戕害无辜,莫若拱手北面,也不失封侯拜爵。”
连蒯越也主张投降,刘琮最后的希望熄灭了,他低沉而悲慨地叹了口气。
蔡瑁听得众口一词,心里得意起来,脸上也收不住了,欢天喜地地说:“主公勿要忧虑,既是众人皆有北面之意,即可遣使北上,宣明降意,倘若延迟,曹公大军临城,再谋俯首,则晚矣!”
刘琮悄悄地攥着一只拳头,很想一拳击烂蔡瑁那张嘴。他终于明白了,蔡瑁当初推他为主,哪里是为他着想,也不是为亲戚血脉,分明是为自己谋,推了自己上去,他便可在荆州任意妄为,或者待得时机成熟,一举攫取荆州权柄。可他能怎么办?蔡瑁掌控着荆州军权,兵符在人家手里捏紧了,自己不过是不能自主的傀儡,可叹自己当初还和兄长明争暗斗,孰知早成了人家一盘菜上洒的佐料,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他喟然一叹:“唉,既然诸君皆有北面之意,吾岂能违众议,罢了,便遣使北上,宣传荆州臣服之意。”强忍着说完没骨气的话,刘琮的一颗心都在滴血,想到曹操兵不血刃地夺了偌大的荆州,他几乎想收回自己的话。
“主公圣明!”众人一迭声地称赞,仿佛打了大胜仗。
真是羞耻!刘琮盯着这些所谓的荆楚俊杰,一阵恶心倒卷而上,他硬生生吞了下去,却突兀地说道:“北面臣服曹操一事,还得去告诉樊城刘备。”
这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刘备到底是在荆州的土地上,而且还在积极整兵备战曹操,荆州如此轻易地投降曹操,若不告诉刘备总说不过去。刘琮忽然觉得,也许在这偌大的荆襄土地上,只有刘备敢和曹操抗衡,尽管他的力量弱小,可他从不畏惧,刘琮于是以为自己真正不如刘备。
蔡瑁轻松地说:“无妨,小事。”
能“光荣”地把荆州送给曹操,为他们将来谋取更大的利益,区区一个刘备已不在话下。刘备算什么,他便是死撑着和曹操对抗,也会被曹军的铁骑踏为齑粉,反而为荆州除去一个祸害。
楚楚衣冠们小声地纷议,有在说曹公凛凛威风,有在说投降后如何献词,却没有一个人说出半句激愤的抗争言辞。
刘琮重叹一声,那最后的一点儿热血熄灭了。
※※※
秋意深了,西风一阵紧似一阵,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把太阳深藏在背后,迅速地向着地面重重压下。
徐庶提着一个大竹篮,边走边笑,口里还哼着小曲儿,他绕过了一丛密生的蔷薇花,进了一扇弧形拱门,院子里扫落叶的仆役见他来了,都躬身一拜。
房门虚掩着,听见里面此起彼落的谈话声,他轻轻一推,半扇门缓缓开了。他抬头便看见刘备倚案而坐,旁边是正襟危坐的诸葛亮,张飞撇着两条腿坐得很不安稳,赵云坐在最外面。
“呀,都在呢,好得很!”他笑眯眯地关了门。
“元直,你来得正好!”刘备向他招手。
徐庶把篮子往案上一摆:“来尝尝,我娘专给大家做的吃食!”他从篮子里取出无数的饼子糕点,一一塞到每个人的手里。
诸葛亮笑道:“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元直之谓也!”
徐庶将两大块麻饼塞入他手中:“吃你的吧,又掉书袋!”
张飞毫不客气,几大口吞了两块饼,吐着满嘴的面沫,大声称赞道:“不错,好吃,元直,你娘真是好厨艺!”
徐庶得意地仰起笑脸,毫不谦让地说:“可不是!”
见徐庶谈笑晏晏,诸葛亮大是感慨,他和徐庶相交十年,徐庶性子爽快,不拘小节,或哭或笑皆随性而发。但哪里见过他这样欣喜若狂,徐庶孤苦飘零,而今得享天伦,他也很为徐庶高兴。
刘备因对徐庶道:“你来晚了,刚才我们正说起有消息传来,曹操已率兵南下。”
“曹操来了?”徐庶惊疑。
“只是风闻,还未确定,正要遣派斥候分部打探。”
徐庶问:“襄阳有消息么?”
“没有,”诸葛亮凝眉摇头,“两个月来送去襄阳的问函都如石沉大海。主公本想亲往襄阳探病,奈何襄阳方面却拦阻不让,我猜这不是刘表的意思,定是蔡瑁的主张!”
刘备愁然一叹:“只怕景升兄凶多吉少!”
赵云欠了身向前:“不然悄悄去襄阳打探,蔡瑁再有阴谋,总有蛛丝马迹泄漏出来!”
刘备垂头一想:“罢了,索性派密探潜入襄阳,看能不能探出些风声!”
张飞正咬着糕点,囫囵着吞下,哽了好一会儿,才闷着声音说:“去二哥那里问一声,他和公子刘琦在一处,如何老子死活,儿子竟有不晓得的?”
诸葛亮道:“上次公子赶往襄阳探病,被蔡瑁生生拦了回头,我想他定然也不知襄阳有了什么变故!”
“奶奶的,襄阳成了活棺材么,闷在里面出不来了?”张飞拍着大腿叫道。
活棺材……刘备忽然打了个寒噤,一种不祥感慢慢涌起,仿佛一双死人手在身上抚摸,冰冷的,毫无生气。
“主公!”门外传来孙乾焦急的声音,众人都扭头去望,那孙乾已一把推开了门,因是太急,一双脚重重绊在门槛上,头朝下直直摔倒。幸好坐在靠外的赵云飞身上前,双手稳稳托住了他。
“公祐何故如此着急!”刘备半是埋怨半是关心。
孙乾擦了擦满脸虚汗,也来不及对赵云说谢谢,一口气不提地说:“主公,襄阳信使到了!”
刘备“腾”地弹起:“在哪里?”
“正在外守候!”
刘备不暇多想,提起袍子就奔了出去,双脚几乎是蹦跳过门槛,果见院子的凉亭中立着一个人,竟然是襄阳学舍的宋忠。
宋忠见刘备奔来,慌忙躬身下拜:“见过左将军!”
刘备拱拱手,急问道:“景升兄病情如何了?”
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