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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沉闷地叹了口气,却看向一直跪着不动的徐庶。
“元直当真要走么?”他问得很痛心。
徐庶把头低低埋下,他说不出,他从来没想过会离开。从他第一天跟随刘备前往新野,他便立下宏愿,此生无论危难颠沛,亦当济大事而成辅佐,他是一诺千金的伟男子,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违诺。
“庶、庶……”徐庶剧烈地颤抖着,“本欲与主公共图王霸之业,今老母已失,方寸、方寸已乱,无益以事……”
方寸已乱……刘备明白了,他纵算强留下徐庶,也只能留下一个失了丹心的躯壳,这躯壳是没有生气的残骸,苟延残喘着,在日复一日的悲哀中等死。
他怀着最后的希望去看诸葛亮:“孔明以为如何?”
诸葛亮面无表情:“哀莫大于心死。”他微微一哽,举起白羽扇遮住了脸。
刘备怃然长叹,走过去扶起了徐庶,他凝视这个曾让他一见交心的奇伟男子,用很大的努力才逼着自己说出来:“你走吧……”
他说完这话,猛地转过背。
记忆瞬间回潮,大雪纷飞的小酒馆,把酒畅歌的朋友,生死与共的决战……那份豪情,那份壮阔都在此刻一一闪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相逢一笑,快意恩仇,弹铗而歌,醉卧疆场,醒时驰骋,多少与子同仇的决绝,多少与子偕行的渴望,原来都成了一场空。
终于烟云散尽,再真挚的感情,再美好的往事也留不住故人远去的脚步,纵然痛入骨髓,纵然万般不舍,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
※※※
长江滔滔奔涌,江风直上云霄,吹起满天水雾荡漾,一叶扁舟泊于岸边,浪潮拍来,推得小舟摇摇晃晃。浪花便飞上舟子,在甲板上蓄了一摊又一摊的水。
徐庶深深地拜伏而下:“庶今一别,不知何年何月能见主公,山水长远,主公保重!”
刘备用力扶起了他:“元直珍重!”
他又一一看着为他送行的关张赵诸人,想说几句动听的离别话语,却只是握着手说一声保重。
他最后走到诸葛亮身边,只说了一句话:“我违诺了。”
诸葛亮伤怀地一笑,他回过身,从随行士兵的怀里捧来两瓮酒,扬手将一瓮扔给徐庶。
“元直,与君离别,当饮一醉!”
“好!”徐庶朗声道,他顺手一揭封,抱着酒坛大步走向诸葛亮。
他举起酒瓮,两只瓮身轻轻一扣,清越的撞击声敲打出不绝的悲音,他凄楚地说:“不离不弃,一生相盟,我做不到了……”
瞬间,眼泪涌出双睑,他仰起头,对着瓮口,“咕咚咕咚”喝下满满一瓮酒,酒液流了一脸,满脸荧荧水波,竟分不出那是酒水还是泪水。
诸葛亮也揭开封盖,瓮口对下,猛地尽数饮下。他平日里少见豪饮,此刻竟也把那一切持重都撕剥开了。
两只空酒瓮同时脱手。
“走吧!”诸葛亮推了他一把。
徐庶慢慢向后退却,满脸的泪水被江风吹得凌乱缤纷,他一字字道:“孔明,我会等着看你实现管乐之志,无论我在哪里,我总看着你……”
诸葛亮缓缓地笑起来,那熟悉的微笑和记忆中不差分毫,仿佛往事返潮,仿佛时光倒流,连绵的江涛是记忆走过的声音,在每个哀伤和欢乐的瞬间,都有那微笑犹如永不凋谢的鲜花,长长久久地盛开在心底。
徐庶想起来了,那一年在襄阳学舍,当他第一眼看见这微笑,他便告诉自己,他要让他们成为朋友,彼此肝胆相照,分甘共苦,不离不弃。
后来,他们做了朋友,还是一生最好的朋友。
一生最好的……
“走吧,别回头……”诸葛亮吞咽着泪水,他猛地转过背,再不看徐庶一眼。
徐庶也扭过了头,他迎着江风,像永不回头的一支箭,射向再没有归途的未来。
他踏上小舟,忽然朗声吟哦道:“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这是什么诗?”有人悄声问。
“是李陵送别苏武的诗。”也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声。
吟哦声阔长弥远,缀着每一朵浪花的心尖,有依依惜别的悲伤,有壮士扼腕的遗恨,有终生不复的追悔,更有刻骨铭心的怀念。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念诵之声被泪水打湿了,豪迈而悲壮的力度被咬去了一个角,软弱的哀伤便漏了进去,侵蚀了念诗人的胸怀,徐庶戛然止住,汹涌的泪水吞噬了他的脸。
本倚着船的秀娘听着徐庶的念诵,已是泪如雨下,她原为能跟徐庶同行,本是万分欣喜,此刻却被那离别之情伤动了心怀。她并不懂得徐庶诗里的意思,可她在那诗里听出了惹人落泪的难过。
船桨用力一荡,小舟缓缓离岸,徐庶静静地立在船头,泪水抛入风里。
江风飒飒,扁舟逐浪飞行,渐渐地,成了遥远而不可见的一个小黑点,浪潮涌向前方,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朋友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诸葛亮背对着江岸,挺直的背没有动,甚至也没有发出一声哭泣,他像是建在长江边的水文础石,在亿万年的沧海桑田中铭刻着天地翻转和人事变迁。
他捏紧了羽扇,大步地往前走去,身后是奔流到海的万里长江,以及那永远也看不见的孤帆远影。
第十四章 临危受命,诸葛亮渡江说孙权
徐庶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听见江陵城上空孤雁飞过的悲鸣,恍惚以为自己身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人脸,陌生的城墙,陌生的天空,连自己也变得陌生起来。
他此刻规规矩矩地跪得如同一株匍匐的草,小心翼翼地等着一个人的接见,他恍惚以为这个卑躬屈膝的人不是自己,他该仗剑奔走,热血奋争,去那烈火沙场搏击生死。他这一生只为两种人下跪,父母和师长,可今天,他却逼着自己向敌人下跪,也许,将来会一直跪下去,直到他死于荒丘,埋于黄土。
一个笑声从门里飘出来,明晃晃的阳光勾出一个人火红的影子,仿佛一条跳出龙门的红鲤鱼。
“颍川徐元直,孤闻汝名久矣!”曹操跨过了门,用一双手搀起了他。
徐庶勾着头,他像个初见老师的学生,脸上显出窘迫的不自然,下意识地挣脱了曹操挽住他的手。
曹操错愕,忽而一笑:“元直尚以我为敌乎?”
“不敢。”徐庶诚惶诚恐。
曹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富有意味地说:“元直今日叩拜门下,是择主乎,访友乎,抑或寻亲乎?”
徐庶一整衣襟,再次跪拜而下,恳求道:“请丞相归庶老母,庶终生铭记曹公恩德,不敢须臾忘怀!”
曹操这次没扶他了,似笑非笑地盯了徐庶一刹:“若无老母为我所请,元直终生不登曹孟德之门乎?”
徐庶心中一颤:“丞相仁德宽厚,慈悯苍生,庶恳请丞相念及我这一片无可奈何之心,归吾老母,徐庶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能报答丞相于一。”
曹操无声地一笑:“元直果真是纯孝之士,你这番话说出,赢得可昭日月孝子之名,却让世人以为曹操挟持孝子之母,绝人亲祀!”
徐庶惶惑地磕下头去:“不敢,庶知丞相宅心仁厚,并非残忍之人。老母当日失陷,幸得丞相备加照拂,庶今日方能造访丞相,求得老母奉养,庶若能与老母同享天伦,皆为丞相秉孝悌之恩所赐!”
曹操朗声大笑:“不愧是闻名荆州的大才,马屁拍得果真有学问,我听着舒坦!”他弯下腰,一只手拍了拍徐庶,“元直,若我让你们母子相见,同享天伦,汝欲如何答谢我?”
徐庶咬着牙,吞下一口苦涩的唾沫,艰难地说:“愿、愿终生为丞相效牛马之劳。”
曹操一把扯起了他,笑道:“牛马之劳过了,我只求能用元直之才,望元直勿要推辞!”
徐庶惴惴地说:“元直愚拙之人,斗筲之才,怎敢累丞相所托!”
曹操呵呵笑道:“元直过谦了,你无需顾虑,但有所求,一并告知,我尽量满足你!”
徐庶得了首肯,小心地说:“庶尚有一不情之请,望丞相恩准!”
“什么?”
“听闻丞相尚获刘将军女儿,其女尚幼,孤弱失怙,丞相能否送她归其父,以彰显丞相仁德之风。”
曹操沉默,蓦然诡谲地笑了一声:“莫非元直尚惦念旧主不成?值此之际,尚为旧主女儿求恩。”
徐庶背心一阵发凉,他稳了稳情绪,诚恳地说:“庶与刘将军识于患难,为刘将军厚遇,其恩重若泰山。今日庶投于丞相门下,若一朝侍奉新君,便即背恩忘义,以旧为仇,如此反复小人何能生于天地间,丞相也不会赞赏徐庶为人!且庶以为丞相送还刘将军女儿,有利而无弊,一则可收远人之心,绥不服,抚不平;二则丞相听徐庶一言而行善举,感激天下微末,纷纷驱走丞相门下。”
曹操一阵大笑:“元直好一张巧口,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么?”
“不敢,庶只为丞相谋。”徐庶谦恭地说。
曹操缓缓地捋着须:“待我想想,有句实话要告诉元直,我便是把刘备女儿送回去,刘备也不会承我的情,我们不共戴天,元直莫非不知?”
徐庶方要再辩解一句,曹操却对他摆摆手,若有所思地问道:“元直有一挚友唤作诸葛亮?”
没料到曹操会提诸葛亮,徐庶错然,轻轻答道:“是。”
“闻说此人有经纶大才,可惜又被刘备叼走了,元直可否书信一封,请他北上?”曹操期颐地说,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爱才之心。
徐庶说不得是该喜还是该愁,他诚实地说:“丞相爱才之心令庶感动,只是孔明既已择主而侍,必不肯改迁,恕徐庶不能写此书信。”
曹操扼腕叹息:“可惜了,刘备这织席小儿却颇能收人心!”他乍然冒出一个念头,想到了便一定要说出口,不顾忌地道,“若是诸葛亮的家人为我所请,他也会如元直一般,北上叩拜门下么?”
徐庶一点儿不犹豫:“他不会。”
“为何?”
徐庶实实在在地说:“因为徐庶之心是为百斛米、一丈绶、三寸印,孔明之心,”他停了停,目光灼热如火,“是为天下。”
“天下?”曹操愕然,他竟自放声大笑,“好,我便要看看胸怀天下的诸葛亮如何与王师对决,我们便在这浩浩长江之上一决高下!”他扬起手,用力地劈下去。
※※※
冬天要到了,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团团雾气总是浮在长江上,凛冽的劲风从江面卷起,带着铺天盖地的冰冷潮湿笼罩在夏口上空。
也许是要下雨了,诸葛亮边走边想,冷风吹得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