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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德,别来无恙乎?”一个清朗高爽的声音幽幽传来,仿佛高山之巅垂下的一溜清泉,流淌着畅快的语调。
曹操愣住了,他看见那面旗帜下缓缓驰来一骑,冷清的阳光在那人的脸上耐心地勾勒,他忽然明白了,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玄德,汝欲取吾性命乎?”
刘备畅声大笑:“非也,非也,今日只为叙旧耳。”
“叙旧?”曹操只当刘备是杀人前的伪善仁厚,“玄德好兴致,伏于此路候操多时,原来只为叙旧?”
刘备却是确定地说:“正是,孟德不信也罢,信也罢,刘备今日不举刀兵,更不取孟德性命,只为叙旧!”
曹操一怔:“奇了,你不举刀兵,又为何伏兵当道?不取我性命,又何必挥师拦路?”
刘备富含意味地凝视着他:“当年讨董之际,孟德问刘备,‘若他日刀兵相见,该当若何?’孟德尚记刘备之回答否?”
曹操回想着:“你说愿效法晋文公……”他不禁一呆,“玄德今日莫不是要效法晋文公?你这是为何?为一句戏言释刀兵,玄德若当真行此举,曹孟德是该领汝情,还是笑汝愚拙?”
刘备轩朗大笑:“孟德想知道刘备为何放你,何不下马一叙?”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自己却先下马,走至路口新搭起的土台前。
曹操犹豫着,曹仁在他背后悄声道:“丞相,不要去,刘备奸诈,不可信。”
曹操把佩剑插回鞘,筹谋道:“刘备若要杀我,此刻便该率军杀来,不用再施伎俩,我便去会会他,瞧他怎么说!”
他驱马向前,曹仁、夏侯惇一众人到底不放心,索性紧跟在他身后,同来到土台下。
曹操腾身下马,正对上刘备含笑的眼睛,他乍看见刘备身后白衣羽扇的年轻人:“这位便是诸葛孔明?”
诸葛亮行了一礼:“承曹丞相知道诸葛亮微名。”
曹操一面和刘备登台,一面打量诸葛亮,说道:“‘卧龙’之名,荆州俱闻,我自得荆州,日日听闻‘卧龙’,人未见,耳却熟也。”
刘备笑吟吟地说:“蒙孟德记得刘备帐下心腹。”他见曹操仍在看诸葛亮,不禁笑道,“孟德对孔明如此着迷么?”
曹操失落地说:“我是以为他像,郭奉孝……不免多多看顾……”提起郭嘉,心中的酸痛涌动起来,那个死在北征乌桓途中的英姿青年,是烙在他心上的伤疤。他忽然想,若是郭嘉还在,赤壁这把火也许烧不起来。
说话间,二人已在土台落座,有侍从奉酒爵献上,刘备捧起:“为久别重逢,当饮此爵!”
曹操端着酒爵迟迟不饮,刘备心里透亮,笑道:“孟德若担忧此酒,我们换一换就是!”他说着便要去取曹操手中酒爵,曹操却不肯了,他是受不得激将的倔强脾气,索性当先一饮而尽,还张扬地亮了亮底。
刘备也笑着饮毕,他用探询的目光看住曹操:“赤壁一战,孟德以为如何?”
曹操叹了口气:“奈何,兵锋未交,疾病先行,士气低落千丈,徒使周郎成名!”
刘备笑道:“孟德经年征战,天下豪杰皆为授首,意气风发,却败于小儿郎手中,可知天意无常,正逆自有天惩之!”
曹操听出刘备在嘲讽他,他“哼”了一声:“何为天惩,我为天子讨逆,率王师南征,尔等不服归化,与王师争衡,我之败乃朝廷之败。”
刘备微微收住了笑:“孟德以己为正,以彼为逆,却不知天下皆以汝为逆,恨不能讨贼兴复,还帝于都!”
曹操冷笑了一声:“我为逆?若没有我曹操,天下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尔等明忠汉室,而乃割据州郡,妄图称霸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若尔等为正,不知何人为逆!”
刘备目光如炬,毫不退让地迎着曹操的话锋说:“正朔之间自有公论,孟德倘或以汉家忠臣自居,当日逼宫戕害无辜之时,忠心何在!”
曹操静默有时,他仰起了脸,神情间隐伏着不肯屈服的毅然:“尔等口说忠心,却觊觎神器。天子沦落颠沛时,诸人作壁上观,不援手不朝奉不迎候,而今朝廷典章粗具,天子旌旗四指,却与我辩难正逆,人心之伪善,令人齿寒!”
他也不待刘备回应,举起续了酒的铜爵,朗声道:“曹操坦率相告,天下诸侯欲恢复汉家衣冠者,也只有你刘备一个,你我虽为仇雠,却到底有此同道,为此当寿!”
刘备也举爵奉觞祝寿:“望孟德当真心存汉室,如此,天下大幸!”
曹操意味复杂地一笑,他把酒爵放下,说道:“玄德今日伏兵中道,想来不是只为与操辩难正逆,你还未告诉我,你为何要放我走?”
刘备慢悠悠地说:“你不能死。”
曹操笑出了声:“我为何不能死,真真奇了!”
刘备仍是漫不经心地微笑:“我虽恨你,但也佩服你才略,数年之间扫平北方,俾得战乱之地重归太平。你若死去,北方将重陷战火,天子无所归依,宗庙无所建立,也不知多少觊觎神器者将操戈而起,天下将重现董卓末年之乱。”
曹操恍然大悟:“原来曹孟德这条命还有这般作用,”他向前一倾,诡谲地一笑,“玄德是否也为自己计,曹操不死,北方平定,后顾无忧,还能牵住乘胜追锋的江东,玄德方能在江南挖一抔土?”
刘备不说话了,两人互相对望着,忽然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
曹操咬着牙笑道:“刘玄德阴险之极,机诈之极,可恨可鄙,也可敬可叹!”
刘备用同样的语气说:“曹孟德张狂之极,卑劣之极,可痛可气,也可赞可重!”
“当以此祝寿!”曹操再举酒爵,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倒酒入口。
曹操露出挑衅的笑:“你就不怕放了我回去,他年我重振刀兵,再与玄德一争高低,那时,你休要后悔!”
刘备淡淡地笑道:“刘玄德一生行事绝不后悔,若他年再与孟德战场相见,我一定会杀了你!”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曹操这颗头颅值钱得很,只怕你摘不去,我也给你一句话,他日若你我再举刀兵,我定不饶你!”
“我等着你来杀我。”刘备半认真半玩笑,他举起了酒爵,“此一爵后,各自别过,日后仍是仇雠,你我不共戴天!”
曹操毫不客气地说:“不共戴天!”(人)
两人彼此饮毕,曹操拱拱手,匆匆地走下土台,一直忐忑等候的曹军将领忙不迭地簇拥着他返回行阵。
刘备令路口的军队让开一条道,曹军像涧溪般缓缓地从夹路的刘军中漫出去,在周围刀枪剑戟的森严押护下行进,着实觉得骇人,也不免古怪。
这时,那驱赶马车的车夫不提防,车轱辘也不知撵着了什么,马车狠狠地一颠,像筛豆子似的将车厢抛起一段,又哐地落下来。
曹操登时大怒:“跌着公子,我要你的脑袋!”他不由分说掀开车帘,着急地喊道:“冲儿?”
曹冲没有反应,昏暗的车厢犹如一具灰尘扑扑的骨灰盒,阖着死去多年的残骸。曹操的脸竟发白了,伸手在剑柄上捏了一捏,心里已起了残忍的杀机。
“公子有恙乎?”诸葛亮的声音便如轻风吹拂,那一袭白衣从刀剑林立的军阵之间缓慢出列。
曹操犹疑了一下:“军中疾疫已历数月,吾儿不慎染疾……”
“我能看看么?”诸葛亮静静地说。
曹操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半晌,诸葛亮淡淡地一笑,他一甩缰绳,踏踏地向那马车驰来。曹军众将本想拦阻,夏侯惇已把剑拔了出来,生恐诸葛亮有甚叵测居心。曹操此刻是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什么敌我之别,挥手让众将退下。
诸葛亮便从曹军众将之间策马而过,他俯身往车里凝看了许久,沉思片刻:“公子沉疴已久,不可再延宕时日,需急治。”
他从腰间的革囊里取出一只小布袋:“这是几味药,赶快给公子服下,或还能有救。然三日之内为最要紧,若能挨过三日,则病瘥复初,若挨不过,天意如何,亮也莫可奈何。”
曹操怔愣了半晌,犹犹豫豫地接过药袋子:“你……”他张着嘴,却不知该怎么组织一句话。
诸葛亮平静地说:“同为人父母,同有怜子之心。丞相数年征伐,残家园、坏阡陌,也见过父别子、母诀女,天下凄惨之景,令人鼻酸。丞相今有幼子病危之痛,其锥心刺骨应深不可忘,当能体谅天下父母之心。”他手搭羽扇,抚掌一揖,调转马头驱入刘军阵列。
曹操脸上的表情像流淌的水,一会儿苦,一会儿愁,一会儿酸,一会儿悦。他其实听出了诸葛亮话里的劝诫,他望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仿佛一片白羽毛,既纯净又繁复,也不知那颗心里藏着多少不堪回首的惨淡往事。
他长叹一声:“多谢!”
曹军重又开拔,车马之声搅动泥浆,像在锅里拍打稀粥。曹操去得远了,忽然听得刘备在他背后呼喊:“孟德,汝欠我女儿一条命,吾今日以德报怨,救汝小儿一命,汝该如何谢我?”
曹操勒住战马,他没有回头,片刻的安静后,“嗡嗡”的声音顺着他肩上的风飞出来:“他日与玄德战场相见,若玄德挥戈挺近,吾当不辞争之;若玄德坚壁清野,当退避不战!”
“如此多谢!”刘备高声地笑道。
曹操一甩马鞭,马蹄噼里啪啦地拍着泥水飞驰,一面缺了角的大纛遮住他的后背,渐渐地消失成一线黑影。适才人声鼎沸的华容道只剩下几行凌乱的车马印,弯弯曲曲地拖拽出去,仿佛蜕皮的老蛇,沧桑而迟缓地爬向迷蒙的远方。
第十八章 乘虚夺四郡,三分之势初现
江陵城一派喧嚣,明天曹军要返回许都了,经过了赤壁之战的惨败,曹军归心似箭,听说明日开拔北返,不少士兵抱头痛哭。北还的军令还没有正式下达,各营上下已把包袱行囊收拾停当,只等一声号令,立即整装出发,飞一般奔回北方的巢穴。他们再也不想来江南了,便是半夜听见江水拍案,也以为是赤壁上空炸开的火花。
可是能回去的士兵只是一半,还有一半被留下来镇守荆州,赤壁的战火虽然熄灭了,战事还没有结束,东吴军队东西出击,西逼江陵,东攻合肥,西线由周瑜统率,东线却是孙权亲自指挥。在这两条战线上,屯守江淮的曹军士兵来回奔走,忽而救东线合肥、九江,忽而救西线夷陵、江陵,东吴战船在长江南岸屯兵待战,旌旗招展,荡开了长江的白雾。
曹军士兵每日枕戈待旦,忙得昼夜颠倒,寝食难安,被东吴无休止的挑战逼得心里窝火。曹兵气急败坏,曾有士兵在屯坞上指着东吴军队怒骂:“孙权你娘的有完没完!”
赤壁的喧天烈火仿佛在宣告着什么,世上并没有战无不胜的军队,弱小也会战胜强大。这时候的东吴很像八年前的曹操,而曹操却像八年前的袁绍。官渡之战与赤壁之战都成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
战胜袁绍之后的曹操几乎成了一个神话,那之后他挥师之处,所向披靡,各方诸侯望风俯首,天下统一仿佛指日可待,可是这样一场大火,像开满长江的血红龙舌兰,鲜艳得让世人惊骇,生生把天下统一的步伐烧得往后退缩了不知多少年。曹操第一次生出了垂垂老矣的悲慨感觉,他败给了三十四岁的周瑜。三十四岁,真是意气风发的好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