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昖的。
黄廷彧这时从怀里掏出两封信。
一封信是他在日本人授意下写的,里面用词遣句什么的完全是站在日本立场上,什么“太阁大人”、什么“尔朝鲜国王”云云,一副朝奸嘴脸。在这封信里,小西行长流露出了和谈之意,只是语气十分嚣张。
还有一封信,是黄廷彧自己偷偷写的,刻意使用的是谚文,就是我们之前说的那种给汉字注音的符号,也就是现在的朝鲜文,里面讲的都是汉城军情大事、兵力部署什么的。
李尽忠揣着这两封书信离开汉城,交给了金千镒。金千镒立刻往上级转发,结果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只有那一封假书信送到了柳成龙手里,真信却不知所踪。柳成龙拿起假信一读之下,又气又惊,气的是这个黄廷彧居然主动投靠日本人作朝奸,惊的是日本人居然打算和谈了。他不敢怠慢,赶紧转发给了查大受,请他递交给李如松。
李如松看到这封书信后,没有什么反应,继续按兵不动。在李如松看来,日本人已经绷不住先开口了,这时候如果太快给出反应,显得咱们沉不住气,再钓钓他们胃口。
说个题外话,后来柳成龙把这封假信给朝廷大臣们读了一遍,惹得群臣大怒,都痛斥这个黄廷彧卖国求荣。这位不幸的陪臣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一口大黑锅,在抗战胜利后还被狠狠地批斗了一顿。
小西行长在汉城等了半天,发现明军那边没动静,有点着急。他派人在龙山附近与朝鲜水师接上头,第二次送去了日军的求和意愿。
这次李如松肯搭理了。他把这个情况反应给宋应昌,宋应昌一听,喜不自胜,这正是瞌睡来了给枕头呀,大笔一挥:谈!
和派谁去谈呢?
李如松与宋应昌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沈惟敬。这个无赖毕竟是唯一与倭寇交接过的人物,还算是有价值。虽然与日本和谈是不得以之举,可无论谁去和谈,回国都少不得要被泼上一身污水,那还不如就让这个家伙继续背黑锅的好。
沈惟敬本人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这个任务。他已经领悟了,自己的命运是与日本人紧密相连,没有日本人的存在,就是自己殒命之时。
于是,基于这样或那样的压力,明、日双方一拍即合,开始着手议和。
对这个结果唯一不高兴的,是朝鲜人。
按说朝鲜是这个半岛真正的主人,就算和谈,他们也该参与。可无论是日本还是大明,都有意无意地把朝鲜忽略掉了。朝鲜人非常惊慌,唯恐在谈判中被大明当作牺牲的筹码去跟日本换取利益。
朝鲜人先去问李如松,李如松一推二五六,说我就是个臭当兵的,和谈这事你得跟宋应昌说去。朝鲜人又派了个崔兴源当使者,去问宋应昌,宋应昌先挑剔李朝给朝廷写的奏章诸多毛病,然后又指责他们运粮不利,等把崔兴源的威风杀得差不多了,才走下堂来软声宽慰,告诉他们和谈只是权宜之举,等明军援军到了再开战不迟。
崔兴源还想坚持,宋应昌拍拍他的肩膀,问你知道这次和谈的代表是谁么?是沈惟敬游击。崔兴源一听这名字,立刻展颜微笑,高高兴兴告辞了。
崔兴源的这种反应,不是因为朝鲜人信任沈惟敬,而是他们太不信任沈惟敬。崔兴源在当晚给朝廷写了封报告,是这么说的:“宋侍郎有和谈之意,李提督也似乎很赞同。不过他们居然派了沈惟敬去和谈。日本人当初就是被沈惟敬出卖的,派他去,这谈判肯定谈不下来,肯定还要打。
国王听完以后,大为放心,便指示说暂时先不跟明军抗议,静观其变。
万历二十一年三月四日,沈惟敬抵达平壤,正式开始了议和之旅。
两个多月的囚禁生活非但没有消磨掉沈惟敬的嘴皮子,反而让他的嘴巴变得更大了。他一见到李德馨,张嘴就说:“我当初是打算把敌人诱出平壤城,再根据形势进攻。可惜李如松不肯听我的,结果你看,敌人主力逃遁,明军伤亡惨重。我很心疼啊。若是李如松这次听我的,汉城几天就能收复。”
李德馨听他说的实在太不靠谱,忍不住插嘴道:“倭寇太狡猾了,哪里是靠嘴就能收复的?”沈惟敬回答:“胸中自有千变万化之术,兵家之事,岂可一概而论。”
朝鲜人对沈惟敬不屑一顾,平壤明军却高兴的不得了。若搁在平时,沈惟敬这么口无遮拦地批评李如松,早被一刀跺了脑袋。可这一次,沈惟敬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欢迎。按照朝鲜人酸溜溜的描述,他人还没到平壤,平壤城的明军已经是人人面带喜色,连李如松都喜不自胜,乐到嘴都合不拢。
原因无他,只因为沈惟敬是和谈使者,他的出现意味着明军在朝鲜的苦日子要到头了。朝鲜人也从明军的反应中悲观地推断出:李如松是真不想打仗了。
沈惟敬在平壤没有多加停留,稍事休整,便带着胡泽、沈思贤两个随从大摇大摆前往汉城。
胡泽、沈思贤两个人都是余姚人,跟嘉兴人沈惟敬同属浙江老乡,都是宋应昌从浙江带出来的幕僚,精通刑名钱粮。宋应昌让他们跟着沈惟敬,一是监视这个老无赖,二是在谈判时如果涉及到割地赔款什么的,能帮他算清楚。
沈惟敬的谈判小组走到临津江边,派人跟巡河的日军通报。日方小头目不知深浅,傻愣愣地问了一句:“你谁呀?”沈惟敬冷冷一笑,说大爷是来给你们太阁佬封官儿的!唬得小头目屁滚尿流,赶紧告诉加藤清正。
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加藤清正一听报告,赶到临津江边,张嘴又来了一句:“你谁呀?”
沈惟敬吹起牛来,从来不用打草稿,架子一端张嘴就吹:“爷是大明三名将之一的沈惟敬。”加藤清正也是个混不吝的脾气,一看来者不善,立刻学着成吉思汗的调调儿,回了一道文:“你要战,便作战。你要和,便来和。”
沈惟敬见文大怒,立刻跳着脚大骂,骂完了一挥手:“走,不谈了。”加藤见势不妙,赶紧服软,赔笑道:“兄弟我不认识字,都是别人代笔的,难免词不达意,您可别误会了”沈惟敬这才消了气,两个活宝约定三月八日国际妇女节在龙山仓正式开始会谈。
到了三八节,沈惟敬抵达龙山,见到了老朋友小西行长,两个人装模作样地互相寒暄了几句,感慨了一番人生际遇世事无常,直到大老粗加藤不耐烦了,这才正式落座。
中日双方的第二次谈判,就此开始。
第四章 唇枪舌剑
沈惟敬首先把宋应昌的正式公文递给行长,提出了中方的条件:“汝能涤志湔非, 尽还朝鲜故土, 并还两王嗣以及陪臣等, 归报关白上章谢罪, 本部即当奏题, 封尔关白为日本国王。”
意思是要日本退出朝鲜,放回王子,再上一份谢罪奏表,明朝这边会原谅发动战争的罪过,封秀吉为日本国王,准许通过宁波港通贡。
“日本国王”这事,日方其实不是特别热心。大明按照自己的理解,觉得册封秀吉为日本国王是天大的恩典,他们不了解日本特有的政治体系,不知道在日本还有一个名义的最高统治者天皇。日本历代政权通过摄政、院政、幕府等形式来实行统治,包括秀吉在内,从来没人动过取彼而代之的念头,宁愿把这个傀儡一直供奉起来——这与中国“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传统大不一样——如果秀吉接受了日本国王这个头衔,与天皇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很尴尬。
这个“日本国王”其实也并非没有先例:朱元璋就曾经封过日本的怀良亲王为“日本国王”;室町幕府的开创者足利义满还受过明成祖“日本国王”的封号。按照日本人的理解,这个“日本国王”相当于是一个荣衔,就好像明代官职里的太师、太傅、太保一样,不代表任何实际意义。
但另外一个条件通贡,却拥有着无限诱惑,蕴藏着无限商机。
所谓“通贡”,不是如字面意义是带着贡品上京城,而是一种贸易渠道。以前幕府与明朝进行贸易的时候,名义上是幕府将军进贡明朝皇帝礼品,实际上是幕府商人们携带着大宗商品在宁波、杭州等地销售。这是一种绕开大明海禁政策的变通贸易手法,很受欢迎。
这种贸易船必须要有大明颁发的堪合文件作为经商许可证,所以叫做堪合贸易,或者叫进贡贸易。
这条路线随着倭寇之乱,已经彻底断绝。如果现在能够重新开通中日贸易线的话,相信那些日本豪商一定会欣喜若狂。
沈惟敬看日方两位代表没什么表示,心想枣儿给完了,我再给你打一巴掌吧,清了清嗓子,厉声道:“现在天朝已经出动了大军四十万,一路去鸟岭截住你们的退路,一路到汉江截住你们的粮道。宋经略与李提督又带了三十万人,马上就到。你们赶紧把人交出来,滚回去,封贡之事可成。要不然就大祸临头。”
小西行长见识过沈惟敬的说话不靠谱儿,对于他的威胁没放在心上,嘴里寸步不让,坚持说要在汉城一直呆到封贡结束,再行撤兵。
沈惟敬一听,这不成,脑袋摇的好似个拨浪鼓。他告诉小西行长,封贡是件大事,不是派一两个使者就能解决的,为了两国体面,最起码得先把两位王子放回来才有的谈。
这时候加藤在旁边大喝:“人是我抓的,我说不放就不放!”
当初两位朝鲜王子是在咸镜道被加藤抓住的,至今还关在第二军团的营盘里。加藤清正坚决不肯放人,谁也无可奈何。
眼见气氛要变,小西行长拽着沈惟敬的袖子偷偷说:“我们当初就没有跟大明为敌的念头,只要允许我们通贡,马上就退兵。”他又指了指加藤:“我跟这家伙一向不对付。这次来朝鲜,我带了七万多人,什么功劳都没捞到;他才带了两万人,抓了区区两个王子就这么趾高气扬的,我早烦透了,根本就不想打,能早一天回日本就早一天回。只要您稍微松松口,我这里再疏通一下,这事不就成了吗?”
沈惟敬不知道,尽管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一贯不合作,但在谈判这件大事上,两个人怎么可能耍什么脾气。他们之所以来这么一出,无非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企图对沈惟敬施压。
这计策果然奏效。沈惟敬自以为看穿了日方分歧,胸有成竹,接下来的谈判相对顺利了许多。经过几天的磋商,最终沈惟敬与小西行长、加藤清正达成了一个初步协议——用现在的话说,叫做谅解备忘录。
备忘录的内容一共有三条:
第一, 日方承诺四月十九日从汉城退兵,大明也承诺把部队分批次撤回辽东。
第二, 大明派出正式谈判使节,前往日本就封贡事宜与秀吉进行直接会谈。
第三, 日本会谈结束后,两位王子放还回朝。
这个备忘录总体来说还算公平,沈惟敬虽然没要回两位王子,但得到了日军从汉城撤退的承诺,算是不辱使命。日本人本来也在汉城撑不了几天,这次顺水推舟交还出去,也吃不到什么亏。至于大明使节到了日本跟秀吉谈,那就是秀吉老爷的事了。
会谈结束以后,汉城诸将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宇喜多秀家带着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小早川隆景几位大佬亲自赶到龙山,拜会沈游击,还慷慨地把龙山仓里的两万石大米当礼物送出去,说是为了表示诚意,犒劳一下大明军队。主宾双方一团和气,皆大欢喜。
三月十六日一大早,沈惟敬把沈思贤留下押运粮草,自己与胡泽坐着一条板屋船,威风凛凛地返回明营。他对沿途把守的朝鲜将领说,谈妥了,日本人四月份就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