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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曜心下一惊,唤道:“申屠行冲,丁跃。”并无人答应,他忙叫来小二,质问道:“住在这房中的两个孩子上哪儿去了?”
那小二被他丑陋面容一吓,战战兢兢道:“回菩萨话,那两个小儿昨日被他们师父领走啦!”
“他们师父?”
“是,小人正好听见那使双斧的汉子,对那高个儿娃娃说:‘你怎么又回中原了?’那高个儿叫他师父,隐隐约约还提到西夏来着,两个孩子本不想和他走,但那使双斧似乎有甚么急事,他们一行人便离开客栈。”
谢曜暗暗寻思,难道是申屠行冲的师父从临安赶来,将他带走了么?但为何将丁跃也一起带走?话虽如此,但谢曜尚不放心,始终不能卸下身上责任。
他翻身上马,朝小二所指方向沿途追去,芦苇不时停下四周嗅嗅,追赶两日,在官道旁一间茶寮停下。茶寮里里外外围着两圈人,个个手拿刀剑,不知在做什么。
但听人群中传出一阵大叫:“牛头!”声音稚嫩,却是一个孩子。
谢曜立刻辨出说话者乃是丁跃,听他中气十足,显然没有受到亏待,谢曜不动声色走近茶寮,透过人群一看,丁跃人小鬼大的站在长凳上,手中捏着骰子,对面那人是个残废,坐着轮椅,竟是天星派左使叶方涛。
申屠行冲和另一邋遢汉子站在丁跃左侧,两人背上都背着一对双斧,朝中观望。
谢曜立时明了他们在行赌博,这掷骰子赌钱,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果六粒,者须掷成四粒相同,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粒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丁跃方才大叫“牛头”,定是掷出个大点子。
叶方涛脸色一白,拿过骰盅,一手掷下去,四粒二点,一粒一点,一粒三点。不禁骂道:“他妈的,今天手气太臭,竟输给你一个小鬼!”神情甚是懊丧。
丁跃一擦鼻子,哼道:“你和我赌,那手气天天都臭!”
申屠行冲身旁的邋遢汉子嘿嘿一笑,说:“叶左使,咱们这次可算两清了?你看,我欠你的那五百两……”
谢曜神色一怔,只觉这声音颇为熟悉,他仔细一瞧那邋遢汉子面容,几经思索,猛然想起此人正是黄河四鬼中的“丧门斧”钱青健。
叶方涛抬手道:“我等尚在重建门派,这五百两银子不得不收回,今次便算了,日后再来找你罢。”
钱青健闻言大有怒色,道:“你方才说只需赢你三局,便将我欠你的银子一笔勾销。堂堂一派左使,食言而肥,说出去也不怕天下人耻笑!”叶方涛冷哼一声,出言反驳:“黄河帮坏事做尽,鬼门龙王沙通天也已销声匿迹,你四兄弟死伤其三,如今剩你一个,有甚么资格同我说不耻?”
“……你休提此事!”钱青健想到自己当初一大帮派,自从沙通天等人被囚禁于重阳宫后,转眼没落至斯,眼眶一红,差些落泪。
申屠行冲看不过眼,上前道:“区区五百两银子,你何必欺人太甚!”
“是么?那你给我。”
申屠行冲脸上一红,嗫嚅半晌说不出话,若聚义庄还在,这千百两银子的确不是难事,但眼下他泥菩萨过江,哪拿得出一枚铜钱。
丁跃忽然一笑,打着哈哈道:“叶左使和我大哥的师父是朋友嘛,既然是朋友,有话好商量!这五百两银子迟早要还的,申屠大哥,你说是不是?”申屠行冲心眼直,正要矢口否认,却被丁跃狠狠一掐腰间软肉。
钱青健心里暗道丁跃聪明,他晚个七八十年再还,那也不亏,当下便道:“不错,叶左使,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叶方涛不由嗤笑,在几人转身之时,嘲讽道:“黄河帮的人,一个比一个没用,难怪成不了大事。”
钱青健背影一僵,神色大怒,转身抽出背后双斧便朝叶方涛砍去。叶方涛手撑轮椅向后一滑数尺,避过双斧,左拳斗出,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钱青健胸口。谢曜当年曾与黄河四鬼相斗,只看得数招,却觉他们像是小孩儿过家家一般的打斗,全无精妙之处。往往两人一招打完,他脑中便能提前猜到随后十几招。他此时武学境界比之五绝不逊,而领悟的无一而非上乘武功中的精义,再来看这些人武功,自觉颇不足道。
便在此时,钱青健忽然仰头惨叫,谢曜被他声音一惊,只见钱青健心口插着一支透骨钉。原来叶方涛残疾以后,在轮椅扶手两侧装上暗器,他紧急之下催动机关,钱青健不幸中招。
申屠行冲爆喝一声,便要上前同叶方涛拼命,谢曜再不隐藏身形,忙上前将他一把拦住,道:“行冲!”申屠行冲闻言愣了愣,转过头见是谢曜,眼睛一红,伸手扑在他身上,失声道:“叔叔!”
丁跃三步并作两步也上前抱着谢曜,大喊:“叔叔你可来了,快把这个赌输不认账的瘸腿狗东西打个落花流水,爹妈不认!”他一生混迹市井,学了不少骂人脏话,谢曜此时却无暇说他,转身将钱青健扶起来,伸手点住穴道止血。
“啊哟!忘玄大师,你怎么也来这里啦?”人群中钻出一白面瘦子,朝谢曜拱手,“前两日陆庄主大婚,在下也是座上宾客,目睹大师风采,本想与大师攀谈几句,不料告知大师离开,惭愧惭愧。”
叶方涛看了眼谢曜,道:“二哥,这便是你口中的大理天龙寺高僧?”
白面瘦子微微一笑:“不错,忘玄大师武艺精湛,为人仗义,是大大的前辈高人。”叶方涛平时对别人的话听不进去,但却十分听他二哥的,朝谢曜恭维道:“既如此,在下也想和大师交个朋友。”
谢曜拂袖,冷然道:“暗箭伤人者,何必同我结交。”
叶方涛脸上一阵青白,暗怒发作:“江湖上暗箭伤人的多了,也不见得人人都想巴结!”
“嗯,这种人若有自知之明也算难得。”
白面瘦子见两人话不投机,忙出来当和事老,他见识过谢曜武功,心存忌惮,忙对谢曜道:“忘玄大师为人正派,看不惯这等行径。但到底是命重要,叶左使当年受奸人所害,双腿不便,怕今后行走江湖再遇到那等邪恶之辈,不得不出此下策。黄河帮早些年在黄河流域是出了名的江洋大盗,天星派下手除去,也算好事一桩啊!”
谢曜听他提到那件事,心神一晃。
黄河四鬼拦路抢劫,沙通天等人投效金国,的确算不得好人。但叶方涛出手卑鄙,又哪算得上正派作为?江湖上恩恩怨怨,何为善,何为恶,两难清。
谢曜回过神来,叶方涛和那白面瘦子已携众弟子告辞走远。
申屠行冲和丁跃将钱青健扶起,大声道:“叔叔,快给师父找大夫罢!”那透骨钉上沾有砒霜,钱青健自知命不久矣。不知是否回光返照,他一瞧谢曜侧颜,竟脱口道:“是你!是你!”
申屠行冲捉住他凌空乱挥的手,问:“师父,你在说甚么啊?”
钱青健紧紧盯着谢曜,半晌长舒一口浊气,低下头道:“当初我等那般害你,你是要来报仇了?黄河帮而今只我一人,活得猪狗不如,你下手倒是给我一个痛快!”
谢曜听他此话,心摇摇如悬旌,想到少时自己流落江湖,第一个遇见的江湖险恶之辈便是黄河四鬼,但后来漂泊四方,才发现比起他们险恶大有人在,如此一想,黄河四鬼竟也称不得“罪大恶极”。
他叹息道:“当初那些事我已忘了大半,怎会找你寻仇。”
钱青健闻言一怔,瞧他神色悲怆,心有感触,大声说:“好!你是一条好汉!反正师兄们都死了,我马上也要去黄泉与他们相会,生前事休提,咱们一泯恩仇罢!”
谢曜喊了颔首,道了个“好”字。
钱青健这才露出释然笑容,对申屠行冲道:“我其实压根儿没有将你当做徒弟,以前那是骗吃骗喝来着,但你小子心地踏实,我也喜欢得很,但此后是再也无法传你功夫啦。”他说罢顿了一顿,缓了缓气,凑近申屠行冲耳边,悄声道,“这和尚心好,你求他做你真正的师父,保证不亏!”
“甚……甚么?”申屠行冲愣愣的看向钱青健,却见他嘴角带笑,表情凝固。
丁跃伸手摸了摸他鼻息,退后两步,说:“死了。”申屠行冲擦了擦眼角,却始终不哭,他忍声道:“叔叔,怎么办?”
谢曜见得故人亡去,心中亦是复杂难言。秋风瑟瑟,难掩孤寂,他摆了摆手,倦然道:“好好葬了。”
、第128章山水有路
三人将钱青健埋在一株柳树下;申屠行冲还专程为他立了块碑;但却没在碑上书写任何。
申屠行冲在坟前默立半晌;声如蚊呐:“叔叔;我师父真的是一个大恶人么?”
谢曜看他一眼,反问道:“他对你如何?”
申屠行冲答说:“师父经常向我要银子赌钱,但从没有吼过我。即使我几天学不会三招,他也不责骂半句。有时我读书读困了;他便偷偷翻窗进来;给我糖葫芦吃。”
“钱青健早年在黄河一带横行霸道,抢劫掳掠,便是同我也有过节;在外人眼中固然是坏人,在你眼中却是一个好师父,可对?”
申屠行冲垂首道:“……对。”
谢曜微微颔首:“既如此,别人如何评判,你不必放在心上。”
申屠行冲抬头看他,想起钱青健临死前那番话,早在谢曜从火场中将他救下,他心中便对其仰慕无比,只觉天下间再没有人比得上这位叔叔。申屠行冲鼓足勇气,忽然大步踏上前,双膝一曲,道:“叔叔,求你收我为徒罢!”
丁跃本在旁边拨弄柳枝,蓦然听到申屠行冲此话,忙也跪在地上,大声说:“还有我!还有我!”
谢曜生平从未收过徒弟,侧身避开,蹙眉道:“你们快起来。”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反而往前跪了几步,丁跃忙往地上叩首:“叔叔,我们都是孤儿,蒙你相救大难不死,你好人做到底,就留我们在身边做牛做马伺候您!”申屠行冲也跟着磕头,力气比丁跃还大上几倍:“我们跟你学功夫,灭蒙古,灭金国,聚豪义之士,行天地正道!”
“胡闹!”谢曜微一拂袖,二人全身不由自主的便被拉了起来。
申屠行冲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破皮,他虎目含泪,颤声问:“叔叔,你……你是觉得我二人资质太差,不成器么?”
谢曜瞧他模样,心中一软,不禁放柔语气,叹然道:“我何德何能?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而我连自己的惑都未能解开,如何能教你们?”他独行千里,着实不习惯与人相处,有多少前车之鉴警告他切莫动任何感情,虽对外行侠仗义,但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他的生活,平和的态度下,一层寒霜将心包裹的严严实实。
两个孩子年岁尚小,哪晓得这些心事,谢曜于他们好比一根浮木,万万不会放手,当下又直挺挺的跪在谢曜面前。
谢曜看着两个幼子一片纯真诚挚,掩在袖中的手指不禁微微发抖,像怕是被人发现什么,他倏然转身,冷然道:“你们愿跪便跪!”话音未绝,人已行出百步开外。
“叔叔!叔叔……”
谢曜一口气奔出不知多远,身后二子嗓音渐渐不察。
他怔然而立,惊觉来到一处断崖,天际白云流动,却愈发扰乱心神,他抬手一拳砸向身旁树干,只听“咔擦”一声,碗口粗的大树拦腰折断。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知不觉害怕别人接近,害怕任何想跟在他身侧的人。不管是他的师父,他的母亲,还是她的妻子,这些本该和他一生相随的人啊,通通在他最好的年华撒手而去。
难道在雨夜那晚,他便已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精力,不得不披着佛家的超脱红尘的壳,了却三千烦恼丝,而将自己心事掩藏,用淡漠的眼,暗中恐惧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