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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声招呼,他便回过头来。「柳先生?」他露出和气的笑容。
「我是。」
「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听到这个名字,我脸上还来不及露出不悦的神色,便被乙川抢先一步。「一再前来打扰,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们实在无法死心。」
「哪里,我正想和杵塚先生联络,你来得正好。杵塚先生呢?」
「杵塚因为另一件事出差去了,所以才派我来。」
我请乙川先生坐,倒了红茶。他津津有味地喝了红茶。「开始交通管制了。」他说。「路上摆满了摊贩,好壮观啊。」
「宵山嘛。」
「是的,就是宵山。」
男子迳自点头。「毕竟是个独特的日子。」
「是啊。不过,关于那件事……」
「是的是的。」
「去年秋天吧,杵塚先生光临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请他看过仓库了。能够处理的东西应该都请他买下了,剩下的真的都只是一些破烂了。」
「哪里哪里,没这回事。」
男子脸上虽然笑容可掬,眼神却是认真的。
我不耐烦了。「你们为什么认为还在我们这里?」
「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东西确实在令尊手上,而且事后也确实没有流到外面,那么自然就会得到这样的结论。」
「那是水晶球没错吧?」
「是的是的。」
男子愉快地笑着,双手做出圈出空气般的形状。「就像这样。」
「我没看到。」
「是啊。所以,请您再仔细找找……」
「可是,我们也有很多事要忙,先父的周年忌也快到了。」
「没问题,这件事不急,只要您肯耐着性子仔细找就好。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没关系。杵塚说愿意一直等下去。请您慢慢来。」
说完这一番话,乙川一脸正经诚恳的样子。看到他双手抚膝正襟危坐,想断然拒绝赶人送客的气势便馁了。
「我明白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会抽空找的。」
「那就麻烦您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乙川行了礼走了。
我就这么坐在画廊的椅子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我之所以感到极度不愉快,一方面是因为无法明书拒绝杵塚商会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乙川这个人的无可捉摸。一旦离开,乙川和气的印象便淡然远去,只留下一股莫名的令人发毛的感觉,久久不去。
话说回来,杵塚商会为什么那么想要父亲的遗物?
我把剩下的工作整理好,关上画廊的门。
为了甩开不悦的心情,我到街上散步。
好久没有逛宵山了。由于父亲是在宵山那天倒下的,因此我去年回京都时,宵山已经结束了。在东京生活的那段期间,也没有理由特地选挤满观光客的宵山时期回来。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我受够京都了。
在三条通转弯来到乌丸通,平常的商业大楼的景色为之一变,路上全是摊贩,一连摆到远远的南边。烤鸡、烤玉米的味道混在一起飘过来。天空是美丽的晴天。宽阔的乌丸通化为行人徒步区,大批人潮各自往北往南而行。我边看摊贩边走,两个手牵手梳着包头的女孩从我面前跑过。光看那个发型,就知道她们是三条某间芭蕾舞教室的学生。想到千鹤小姐小时候大概也是打扮成那个样子去学舞,我不禁为之莞尔。
从乌丸通向西的小路都挤满了游客与摊贩,黑鸦鸦的一片人海之后,山鉾宛如发光的城堡般矗立。
我边走边看,一直走到北观音山,但因为人太多而感到恶心反胃。我对于宵山竟如此人多拥挤感到意外。从室町通到新町通这一段人多得吓人,让我想起第一次到东京的时候。本来是打算走到四条的,走到这里我就放弃折返。
随着脚步渐渐往北,宵山的喧闹便渐趋平淡。
在室町六角的十字路口,我看到河野大师。我当下的反应是出声喊他,但看到对方的神色,让我没喊出来。大师专注地看着前方,眼神却是空洞的。只见他活像幽魂般,幽幽穿过了人潮汹涌的小路,脚步快得简直像滑的。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我的心情沉重万分。或许是因为和乙川那段不愉快的对话,也或许是受到大师的过去影响,又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死。暌违许久的宵山在我看来不是美丽,反而有如陌生的异国祭典。
我边这样想边走,在黑主山北边踩到一小团橡皮般的东西。脚下很暗看不清楚。我弯身一看,躺在我脚下的是一条金鱼的尸体。
〇
翌日,我七点半起床走出房间,却不见母亲的身影。
我朝玻璃门后看。母亲今天早上也在仓库里东摸西摸。我叫声「妈」,听到与昨天相同的回应。我到洗脸台漱口,不久便听到后门打开,拖鞋的啪嗒啪嗒声靠近。「已经这么晚了啊。」母亲说着从我背后走过。刹那间,我感到非常不对劲。
回到餐厅,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一大早去仓库干嘛?」
「昨天杵塚商会打电话来,所以我想再找找看。」
我注视着母亲。「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这时,我看到电视画面。电视正在播放宵山前一天的影像,并配上「预计今天宵山有三十万名游客涌入」的旁白。
「今天是宵山?」
母亲偏头看了电视,喃喃说道:「是啊。」
「昨天不是宵山吗?」
「欸,你这孩子真是的,睡昏头啦?宵山是今天。」
母亲指着电视说。
「我好像作了梦。」我低声说。
我度过了奇妙的一天。
所谓的既视感,过去我也曾经体验好几次。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触,「以前在梦中看过这场景」的感觉非常清晰,眼前的风景仿佛骤然远去。这种既视感从那天早上起一直持续了半天。相国寺内的情景,奔过去的柴犬,晴朗的天空,画廊的味道,与母亲的讨论,造访画廊的客人的面孔——一切都与昨天相同。
中午过后,母亲说「你今天怪怪的。好像老是在发呆」。
「嗯,对啊。」
「不如出去散散心吧?」
「我会去河野老师那里看看。」
在大太阳底下来到街上时额头冒汗的感触,耸立在街上的山鉾,在巷弄中川流的人潮。
又是宵山。
我来到河野大师家门前,突然停步。
冷冷清清的石板小巷就在眼前。走在那条小巷所感到的清凉,打开格子门时木头的味道,与河野大师在房里相对而坐的样子,这一切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在脑海中描绘出来。传统斗柜上大师女儿的照片,十五年前时光便静止的那个房间的情景。
「今天是宵山。」我在内心低语。
然后过门而不入。
〇
我来到室町通,再朝四条通的方向走。刚过鲤山,便听到有人从上面叫我。抬头一看,一对中年男女从面马路的公寓三楼阳台上探身而出。是一对会经光临画廊好几次的夫妇。
丈夫晃了晃啤酒罐,说:「来一杯如何?」
「真不错。方便去打扰吗?」
「来来来,欢迎之至。」
上了三楼,太太便出来迎接我。丈夫四十岁,据说在乌丸的银行工作。客厅里挂着在柳画廊买的画。画旁有个大水族箱,红色的金鱼在里面游动。丈夫从搬到阳台上的椅子上站起来,笑道:「大白天喝啤酒最痛快了。」我也跟着喝啤酒,三人闲聊起来。太太说,由于祖父是做和服买卖的,她对这一带很熟。我则打了通电话给母亲。
从阳台往下看,感觉有如俯瞰走在室町通人群中的自己。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重复过着宵山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触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昨天」的那一切是梦,但这场梦也太清晰了。像这样采取与「昨天」不同的行动,既视感便会减弱,但猛然间我还是不由得想着「现在千鹤小姐可能已经行经四条的地下街,正走向画廊」。
由于这对夫妇是造访过画廊好几次的熟面孔,又很健谈,我不由得久待了。在这里聊天,既视感便会远去,我的心情因此轻松许多。我开始觉得「昨天」的事情,一定都是发生在梦中。
日头西斜,天气变凉了,太太便说要到外面去。她热切地说三个人一起出门,但丈夫却不怎么起劲。太太便一脸遗憾地单独出门了。
「没关系吗?」我问。
「哎,我不太想到处乱晃,我最怕人挤人了。」
「宵山的人潮的确是很累人。」
「像这种日子,当然是要在阳台上悠哉地眺望了。这样最舒服了。」
说着,丈夫喝了啤酒。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
「我们银行有个客户叫作杵塚商会。」
丈夫忽然一脸正色地说。「昨天,他们那里一位乙川先生来了。」
「乙川?」
「是啊。他来访是为了另一件事,但他有话希望我顺便转告柳先生。因为这样,刚才我看到柳先生的时候吓了一跳。」
「哦。是什么事呢?」
「他说,只要说一个姓乙川的先生要找你,你就知道了。很奇怪吧?」
好不容易才开始接受「昨天」的一切是梦,便立刻听到这种话,我不禁为之语塞。主人见我不作声,一脸担心地问:「柳先生,如果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分忧。」
我连忙摇手。「不不不,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是跟处理先父的遗物有关。」
「哦,这样啊。杵塚商会是做骨董的嘛。」
「我想他指的应该是这件事吧。」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因为乙川先生的说法好像在打哑谜,我才会担心。」
丈夫快活地说着站起来。「有冰好的香槟。」他喃喃说着,朝厨房走。
我独自留在阳台上,想着乙川这号人物。「昨天」见过的人。但是,既然丈夫实际见过乙川先生,就代表乙川先生真的存在。这么一来,我与乙川见过面的事也就是现实,既然如此,「昨天」发生的事就不是梦。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拿着香槟回来的先生「哇」地大叫一声。
我抬起头来,看见他正仰望对面大楼上方。大楼屋顶上,飘着一只足足有汽油桶大的绯鲤。大概是被水塔勾住了,只见它嘴朝上,以狼狈的模样在微风中摆动。
「那是气球吧?」丈夫边坐下边喃喃地说。「啊啊,吓我一跳。」
〇
傍晚六点半过后,到宵山散步的太太回来了。拉着买回来的气球来到阳台,说着「啊啊,好热」边擦汗。
「你那是什么?」
「这气球很有意思吧!在新町街那边有和尚在发。」
透明的气球上淡淡地画了绿色的海藻,里面飘着假金鱼。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系了绳子飘在半空的金鱼缸。「这是怎么做的?」丈夫很佩服,从各个角度观看气球。「难得要到一个,你可别弄破了哦。」太太笑道。「跟小孩子一样。」
「这东西真有意思。」丈夫很佩服。
「柳先生,吃过晚饭再走吧。」
「不了。」我才刚开口,太太便打断了我。「就是啊,吃过饭再走。」说着便站起来。
我望着这对夫妇一起站在厨房做菜的样子。
窗外天色渐渐变成深蓝色,大楼后方稀疏的云朵染成了蜜桃色。我们把晚餐的棻拿到阳台上时,山鉾不知几时亮了灯,照亮了巷弄。我从阳台上探身出去。右手边就是光芒万丈的鲤山,左手边稍远处有山伏山。游客在室町通川流而过的嘈杂声令人感到十分安适。摊贩冒出的烟在白炽灯与灯笼的灯光之中形成漩涡,抚过无数交错的电线与和服公司的招牌,消失在深蓝色的天空中。
「你看。」在我旁边往下看的太太指着人群说。「那几个孩子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