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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画了越过吉田山到真如堂的地图给我,所以我爬过郁葱的山去找他,搞得汗流浃背,但后来我才知道,只要在银阁寺道的公车站下车,根本不必气喘吁吁地爬过吉田山。即使如此,我还是到了他住的地方,休息之后,我们便去看宵山。他带我去的宵山冷清得很。乙川指着神社的石灯笼说「这就是鉾」。后来我才知道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上贺茂神社。
第二次来找他是大学最后一个夏天,我心想这次一定要叫他带我去看宵山,结果他带我去搭一列小小的电车。在电车摇晃之中,我们经过了市区,渐渐往森林里去,最后到达的地方是鞍马。没办法,只好逛逛鞍马再回来。乙川照例不断对我说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好比他有朋友到鞍马山去修行,结果被山猪追着跑,或是山谷里涌出一种会飞的水叫「天狗水」等等。也因此我虽然增加了不少没有半点用处的知识,但最后还是没看到宵山。
第三次,我终于踏进宵山了。
「你啊,连骗我两次,到底是在想什么?」
「不服气吗?」
「那倒是不至于。」
「为什么要爬山?因为山在那里。为什么要骗藤田同学?因为藤田同学在那里。这就是所谓的本能。」
「我也很怀疑你今天会不会真的带我去宵山。不过,我也已经是大人了,要是你不方便,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逛。」
「我劝你最好不要。」
乙川皱起眉头说。「那样对人生地不熟的外人来说很危险。」
「为什么?」
「因为祇园祭有很多规矩。如果不搞清楚……」
「你又想骗我了。」
「喔,先下手为强哦。」
「因为我已经长大了。」
墙上的时钟指着七点。拨开帘子抬头看天色,漫长的夏日也渐渐黑了。我们并不打算在店里久坐。夜很短,所以准备稍微吃点东西就展开宵山行。「那么,我们就去看你念兹在兹的宵山吧。」乙川说。
我想在出发前先上厕所。「世纪亭」的门面并不大,建筑却一直向后延伸。木板走廊围绕的小院子里灌木茂密,连石灯笼都有。
「住这种房子一定很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没错,不过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冬天又冷。」乙川说。
「看到没,在那里穿木屐出去。我在这里等你。」
我朝着门扉沉重的传统仓库所在的昏暗空间走。其中一角便是厕所。
上完厕所回来,说要在走廊等我的乙川不见踪影。「咦!」我先是这么想,下一秒钟就想:「又被他耍了啊。」不过,我可不愿意马上就显得慌张,让乙川正中下怀,反而更加从容地眺望小院子。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说了这么多,这次还是不带我去看宵山,同样的把戏也未免玩太多次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昏暗的小院子另一侧也有走廊。
那走廊旁的房间纸门突然拉开,一个发亮的东西从黑暗中滑了出来。那是个可在「睡魔祭」里见到的大型纸偶,做成金太郎的样子。肚子鼓膨膨的巨大金太郎转动一下,无声地在走廊上前进。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小心地推着它。
金太郎就这样在走廊上拐个弯,消失在另一端。肚兜部分的红色亮光漠然地留在我脑海里。
我还愣在那里,却看到乙川从金太郎消失之处出现,沿着围绕小院子的走廊向我走过来。他正得意地贼笑。
「你心里一定在想『那家伙又把我丢下了』!我才不做那么不讲义气的事。」
我们钻出店门口的暖帘(店家挂在门口的布帘)来到外面,宵山更加热闹了。电线与大楼转角乱糟糟地交错,从中显露出来的天空染上淡淡的深蓝色,街上的灯光好像轻轻浮了起来。
摊贩烧烤的味道乘着晚风飘过来。
有穿着西装像是上班族的人,也有拿着团扇在胸前边扬边走的大叔,还有一群群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孩。也有穿着浴衣、看似大学生的男女。浴衣女孩从我身旁错身而过,她的后颈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原来这就是宵山啊。」
狭窄的巷弄中都是摊贩。
乙川受到散发出可口香味的摊贩吸引,一面走一面挨到这家、靠到那家。乙川从以前就喜欢买东西吃。
「要是违反你刚才说的规矩会怎么样?」
「会被保存会的人带走。」
「保存会是本地人?」
「所谓的保存会,每个山鉾的町都有一个。祇园祭就是那些人合力在办的。保存会的龙头就叫『祇园祭司令部』,就在这附近的街上。要是有人不把惯例放在眼里,就会遭到宵山大人严加惩治。」
「宵山大人是啥?」
「祇园祭司令部的长老吧,我想。能够主持这么大的祭典,一定是个可怕的人物。不,搞不好已经不是人了。听说被带走的观光客每个都怕得哭出来。再怎么说,这都是历史悠久的节庆,免不了有妖怪跑来,不能抱着过节逛庙会的心情只顾着高兴。」
「这明明就是庙会不是吗?」
乙川喜欢骗人,而我从以前就是他的绝佳标的。每次回想起来,我都疑惑为什么自己相信那种话呢?但因为他煞有介事地大吹法螺,我又比别人单纯一倍,一个不小心就相信他了。乙川常说:「是该怪骗人的我,还是该怪被骗的你?」
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〇
我只顾着跟在乙川后面走,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不管往哪里看,只见住商混合大楼与町屋杂然并居的小巷无限延伸,大批人潮流动。来自摊贩的烟扶摇而上。乙川毫不犹豫地迅速转弯。一转过去,便看到在波涛起伏的漆黑人海之后,驹形灯笼装饰的鉾或山顶着深蓝色的天空高高耸立。这情景宛如梦境。经过便利商店前,看到店头摆出了保冷箱,店员正在卖冰水冰镇的啤酒。我买了一罐,边走边暍。
虽然莫名开心,脑袋却因为闷热和微醺而恍惚。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祭典,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所熟悉的祭典顶多就是地方上神社的节庆,在这种地方,一去就知道祭典的中心就是那座神社。但是,宵山这个祭典却让人不知道祭典的中心在哪里。既然叫作祇园祭,那么照道理应该是以八坂神社为根据地,但祭典四面八方蔓延,连八坂神社在哪个方位都搞不清。祭典就像蒙胧发光的液体般渗透到每个角落,吞食了整个市区。
正当我出神地想着这些的时候——
在闷热而混浊的空气底部,响起了风铃清澈的声音。那清凉的声音一入耳,便感到绵絮般包围我的宵山喧闹离我远去。我环视四周,想知道声音来自何方,便看到一群红色的东西在人潮中窜流而去。
是一群穿着华丽红色浴衣的小女孩。
明明是在如此拥挤、如此狭窄的巷弄中,她们却轻盈地奔跑穿梭,不碰到任何人。我的视线追随着她们,只觉得她们周身的时间仿佛静止了。领头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女孩转动细细的颈项回头,举起纤纤小手,得意洋洋地向追随而来的同伴摇动风铃。跟在后面的少女娇声四起。砂糖巧果般雪白的手臂衬得红色的浴衣更加鲜艳。夜色渐浓的薄暮中,翩翩起舞般穿过小巷的她们宛如在昏暗水渠中游动的一群金鱼。
我忽然想到在寺庙后面那条水渠来回游动的金鱼,进而想起蹲在水渠旁捞金鱼的乙川。
乙川这个人很矛盾,一方面很好相处,另一方面又很不容易和人混熟,所以他让我看那个「水槽」是在高一那年的秋末。乙川有好几个水槽,他会调节每个水槽的温度和清浊,让环境愈来愈差,借以选出能够承受恶劣环境的金鱼。绝大多数的金鱼都无法适应,被放回原来的水槽,但他说「目前只有一只一脸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当我看着被水草弄得又浊又暗的水槽,一个一点也不像金鱼的怪物从水槽深处悠然露脸,吓得我整个人向后倒仰。
那东西胀得圆滚滚的,活像颗红色绣球,简直就像一张「气鼓鼓的脸」上长了小小的鳍。那家伙瞪着我,鄙视我似的摇动它的鳍。然后,当乙川将一些不知是啥的粉末扔进水槽,它便狼吞虎咽吃将起来。「这不是金鱼!」我失声大喊。
「的确,它已经不是金鱼了。我把这只通过所有考验的金鱼命名为『超金鱼』。它是全世界最强壮的金鱼。」
「天底下哪有这种金鱼!这根本是亚马逊的怪鱼!」
我这么说,但乙川仍坚称那是「超」金鱼。
「我可是花了三年训练才有现在的成果。当初它刚来我这里的时候,本来是很可爱的。现在变得这么有派头,真叫人高兴。」
「你高兴就好……不过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问得好。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
看乙川笑得开心,我心想「这家伙真怪」,同时也想「这家伙真有意思」。
像这样想起过去,我感到很愉快。
我想出声叫乙川,却没看到他的人。
「怪了?」
我停下脚步,环视四周钻动的人群,但不见乙川的人影。不管朝哪边看都是人,看得我眼花。我走了二、三步,转转脖子,叹了一口气。打电话给他,但他的手机没开机。
「我被甩掉了?」
我在人群中呆立。「又来了!」
〇
高中时代,乙川会突然就不见踪影。
回家时走在一起,假如班上其他人也混进来,大家走着走着聊天聊开了,会发现乙川不见了。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没有人知道乙川是在哪里消失的。班上的人对乙川这样的举止也不会生气,只会说「算了,他本来就很怪」,也不追究。
和我两个人的时候,他会说「我要走这边,再见」,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走进岔路了。每次都好像看准了时间似的在分手前一刻才说,让我连开口的余地都没有,有种不由分说的感觉。只不过,那种感觉不是冷漠,就是字面上说的「我要走这边」,如此而已。遇到这时候,我总是有些心生敬畏,目送他的背影。我不知道乙川为什么要在那里和我分手走进岔路,有时候那个方向根本和乙川家相反。我想他大概是去那个地方有事,也想过也许他根本没事。
如今,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就是我以前很羡慕乙川。
他并不是从班上孤立,也不是班上的风云人物,经常隐身于岔路之中,热中于种种耗时费心又莫名其妙的恶作剧。他不认为有吹嘘自我存在的必要,只要能随心所欲就好。给人一种「怡然自得」的感觉。每次和他聊天,我都觉得好像起了阵阵微风,一股从他头顶上开的天窗吹进来的风。于是,缠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些烦人的事像热气球一样飘起来,咻地一下子吹到高高的天上去。
我也曾经是单纯又纤细的,不管日子过得多开心,也会有莫名烦燥或伤心的时候。一肚子气,却又不会野蛮得大闹一场来发泄,独自闷在肚子里,就会变得烦躁无比。每当这时候,我常和乙川去麦当劳。我什么都不说,只是臭着一张脸,满脑子高中生「人生真无趣」的偏狭思想,满怀愁闷地狂吃着薯条时,乙川就会开始说话:
「藤田同学、藤田同学,你知道要怎么平分西瓜吗?」
只消三分钟,我就会觉得「其实人生也有很多有趣的事嘛」,实在是很好应付。
〇
一个钟头后,我到了那个停车场。
我绕了宵山一圈,正为人太多而不耐烦时,走进了这个空荡荡的停车场,松了一口气。在地图上查了查,这里应该是从三条通转进室町通附近。停车场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