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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没有去混太妹,做落翅仔,进少年监狱,只因为胆子小,只会一个人深夜
里拚命爬格子那道永远没有尽头的天梯,想像中,睡梦里,上面站著全家人,
冷眼看著我爬,而你们彼此在说说笑笑。
这封信,爸爸,你今天早晨留给我文章的评语,使我突然一下失去了生的兴趣
。
跟你打了一生一世的仗不肯妥协,不肯认输,艰苦的打了又打,却在完全没有
一点防备的心理下,战役消失了,不见了。一切烟消云散和平了。那个战场上
,留下的是一些微微生锈的刀枪,我的假想敌呢?他成了朋友,悄悄上班去了。
爸爸,你认同了女儿,我却百感交织,不知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很想大哭一
场。
这种想死的念头,是父女境界的一种完成,很成功,而成功的滋味,是死也暝
目的悲喜。爸爸,你终于说了,说∶女儿也可以成为你的骄傲。
当然,我也不会真的去死,可是我想跟你说∶爸爸,这只不过是一篇,一篇合
了你心意的文章而已。以后再写,合不合你的意,你还是可以回转我不会迎合你
,只为了你我的和平,再去写同样的文章。这就是我,你自己明白了,正如你明白
自己一色一样。
女儿给你留的条子
注∶本当称“你”为“您”,因为“天地君亲师”,尊称是该有的,可是一向
唤爸爸是“你”,就这样写了。
送你一匹马
陈姐姐,“皇冠”里两个陈姐姐,一个你,一个我那些亲如家人的皇冠工
作人员这么叫我们的。
始终不肯称你的笔名,只因在许多年前我的弟弟一直这么叫你,我也就跟著一
样说。一直到现在,偶尔一次叫了你琼瑶,而且只是在平先生面前,自己就红了脸
。
很多年过去了,有人问起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总说是两家人早就认识的。这
事说来话长,关系到我最爱的小弟弟大学时代的一段往事,是平先生和你出面解开
了一个结替我的弟弟。
为著这件事情,我一直在心里默默的感激著你们,这也是我常常说起的一句话
琼瑶为了我的家人,出过大力,我不会忘记她。
你知道,你刚出书的时候,我休学在家,那个《烟雨蒙蒙》正在报上连载。你
知道当年的我,是怎么在等每天的你?
每天清晨六点半,坐在小院的台阶上,等著那份报纸投入信箱,不吞下你的那
一天几百字,一日就没法开始。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们会有缘做了朋友。
当年的小弟,还是一个小学的孩子,天天跟狗在一起玩,他与你,更是遥远了
。
真的跟你有第一次接触时,我已结婚了,出了自己的书,也做了陈姐姐。你寄
来了一本《秋歌》,书上写了一句话鼓励我,下面是你的签名。
小弟的事情,我的母亲好似去看过你,而我们,没有在台湾见过面。
这一生,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你将自己关得严,被平先生爱护得周密。我,
不常在台湾,很少写作,一旦回来,我们通通电话,不多,怕打扰了你。
第一次见到你,已是该应见面之后很久了。回国度假,我跟父母住在一起,客
厅挤,万一你来了,我会紧张,觉得没有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接待你,客厅环境
不能使我在台北接待朋友。
于是我去了你家。
那是第一次见面,我记得,我一直在你家里不停的喝茶,一杯又一杯,却说不
出什么话来。身上一件灰蓝的长衣,很旧了,因为沙漠的阳光烈,新衣洗晒了几次
就褪了色。
可是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其实那件是我结婚时的新娘衣。我穿去见你,
在你自信的言笑和满是大书架的房间里,我只觉得自己又旧又软,正如同那件衣服
。
那次,你对我说了什么,我全不知道,只记得临走的时候,你问我什么时候离
开台湾。
我被你吓的,是你的一切,你的笑语,你的大书架,你看我的眼神,你关心的
问话,你亲切的替我一次又一次加满茶杯……
陈姐姐,我们那一次见面,双方很遥远,因为我认识的你,仍是书上的,而我
,又变成了十几岁时那个清晨台阶上托著下巴苦等你来的少女,不知对你怎么反应
。距离,是小时候就造成的,一旦要改变,不能适应。而且完全弱到手足无措。
你,初见面的你,就有这种兵气。是我硬冤枉给你的,只为了自己心态上的不
能平衡。
好几年过去了,在那个天涯地角的荒岛上,一张蓝色的急电,交在我的手里,
上面是平先生和你的名字Echo,我们也痛,为你流泪,回来吧,台湾等你
,我们爱你。
是的,回来了,机场见了人,闪光灯不停的闪,我喊著∶“好啦!好啦!不拍
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然后,用夹克盖住了脸,大哭起来。
来接的人,紧紧抱住我,没有一句话说。只见文亚的泪,断了线的在一旁狂落
。
你的电话来,我不肯接,你要来看我,又怕父母的家不能深谈不能给你彻
夜的坐。
很多日子,很多年,就是回忆起来的那段心情。很长很长的度日如年啊,无语
问苍天的那千万个过不下去的年,怎么会还没有到丧夫的百日?
你说∶“Echo,这不是礼不礼貌的时间,你来我家,这里没有人,你来哭
,你来讲,你来闹,随便你几点才走,都是自由。你来,我要跟你讲话。”
那个秋残初冬的夜间,我抱著一大束血也似鲜红的苍兰,站在你家的门外。
重孝的黑衣盲人一般的那种黑,不敢沾上你的新家,将那束红花,带去给
你。
对不起,陈姐姐,重孝的人,不该上门。你开了门,我一句不说,抱歉的心情
,用花的颜色交在你的手里,火也似的,红黑两色,都是浓的。
我们对笑了一下,没有语言,那一次,我没有躲开你的眼光和注视,你,不再
遥远了。
我缩在你的沙发上,可怕的是,那杯茶又来了,看见茶,我的一只手蒙上了眼
睛,在平先生和你的面前,黑衣的前襟一次又一次的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今昔是什么?今昔在你面前的人,喝著同样的茶,为什么茶是永远的,而人,
不同了?
你记得你是几点钟放了我的,陈姐姐?
你缠了我七个小时,逼了我整整七个小时,我不讲,不点头,你不放我回家。
如果,陈姐姐,你懂得爱情,如果,你懂得我,如果,你真看见我在泣血,就要问
你我也会向你叫起来了。我问你,当时的那一个夜晚,你为什么坚持将自己累
死,也要救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缠死,也要告诉一个没有活下去意念的人人生还
有盼望?
自从在一夕间家破人亡之后,不可能吃饭菜,只能因为母亲的哀求,喝下不情
愿的流汁。那时候,在跟你僵持了七个小时之后,体力崩溃了,我只想你放我回家
我觉得你太残忍,迫得我点了一个轻微的头。
不是真的答应你什么,因为你猜到了我要死,你猜到了安葬完了人,陪父母回
台之后,我心里的安排。
你逼我对你讲∶“我答应你,琼瑶,我不自杀。”
我点了点头,因为这个以后还可以赖,因为我没有说,我只是谎你,好给我回
去。
你不放过我,你自己也快累疯了,却一定要我亲口讲出来。
我讲了讲了就是一个承诺,很生气,讲完又痛哭起来恨你。因为我一
生重承诺,很重承诺,不肯轻诺,一旦诺了便不能再改了。
你让我走了,临到门口,又来逼,说∶“你对我讲什么用,回去第一件事,是
当你母亲替你开门的时候,亲口对她说∶“妈妈,你放心,我不自杀,这是我的承
诺。”
陈姐姐,我恨死你了,我回去,你又来电话,问我说了没有。我告诉你,我说
了说了说了,……讲讲又痛哭出来。你,知我也深,就挂不了电话。你知道,你的
工作,做完了。
在我们家四个孩子里,陈姐姐,你帮了两个小弟,我。
相隔了九年。
三年前,我在一个深夜里坐著,灯火全熄,对著大海的明月,听海潮怒吼,守
著一幢大空房子,满墙不语的照片。
那个夜晚,我心里在喊你,在怨你,在恨你陈姐姐,为著七个月前台湾的
一句承诺你逼出来的,而今,守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第二天,我写了一封信给你,说了几句话陈姐姐,你要对我的生命负责,
承诺不能反悔,你来担当我吧!
当然,那封信没有寄,撕了。
再见你,去年了。你搬家了,我站在你的院子里,你开了房子的门,我们笑著
奔向彼此,拉住你的手,双手拉住你,高声喊著∶“陈姐姐!”然后又没有了语言
,只是笑。
我们站在院子里看花,看平先生宝贝的沙漠玫瑰,看枫树,看草坪和水池。你
穿著一件淡色的衣服,发型换了,脸上容光焕发。我,一件彩衣,四处张望,什么
都看见了,不再是那个只见一片黑色的盲女。
那天是黄昏,也是秋天,晚风里,送来花香,有一点点凉,就是季节交替时候
那种空气里转变的震动,我最喜欢的那丝怅然很清爽的怅然,不浓的,就似那
若有若无的香味。
过去,不再说了。
又来了,这次是小杯子,淡淡的味道,透明的绿。我喝了三次,因为你们泡了
三次。
陈姐姐,你猜当时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沙漠阿拉伯人形容他们也必喝三道的茶
。
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
面对著你和平先生,我喝的是第三道茶。这个“淡如微风”,是你当年的坚持
,给我的体验。
我看了你一眼,又对你笑了一笑。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不能言谢,我只有笑看著你,不能说,放在生命中了。
耶诞节,平先生和你,给了我一匹马,有斑点的一匹马,在一个陶盒子上。盒
子里,一包不谢的五彩花。一张卡片,你编的话,给了我。
你知道,我爱马,爱花,爱粗陶,爱这些有生命才能懂得去爱的东西。
有生命吗?我有吗?要问你了,你说?
我很少看电视的,或者根本不看,报上说,你有自己的天空,有自己的梦。我
守住了父母的电视,要看你的天空和梦是什么颜色。
你看过我的一次又一次颜色,而我,看过的你,只是一件淡色的衣服。而你又
不太给人看。
我是为了看你,而盯在电视机前的,可是你骗了我,你不给人多看你。你给我
看见的天空,很累,很紧凑,很忙碌,很多不同的明星和歌,很多别人的天空
你写的。
而你呢?在这些的背后,为什么没有一个你坐在平先生旁边闲闲的钓鱼或晒太
阳的镜头?
我看过你包纱布写字的中指,写到不能的时候,不得不包的纱布。
孩子,这还不够吗?你不但不肯去钓鱼,你再拿自己去拚了电影,你拚了一部
又一部,不懂享受,不知休息,不肯看看你的大幅霓虹灯闪在深夜东区的台北高墙
上时,琼瑶成功背后那万丈光芒也挡不住的寂寞。谁又看见了?
戏院门口的售票口在平地,哪儿是你。
大楼上高不可及的霓虹灯,也是你。那儿太高,没有人触得到,虽然它夜夜亮
著,可是那儿只有你一个人嫦娥应悔偷灵药,高处不胜寒。
好孩子,你自己说的,你说的,可不是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