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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委屈的同志,他们仍然一心向着党。古今中外,任何别的党能赢得这样多、这样深的人心吗?这是一个伟大的党,这是一个很好的党。这是一个为中国人民做了远远更多得多的好事的党。虽然即使是这样的党也会犯错误,但我仍然觉得一辈子没有白活……不要记恨我们的亲爱的党吧……”
他的声音愈来愈微细了,终于,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的妻子跪下了,伏在了他的身上。
钟亦成摘下了帽子,露出了早白的头发,他肃立着,默默地垂下了头——
致以布礼!
钟亦成怀里揣着老魏写的报告,像揣着一团火。有了这个报告,叫人更难安生,更难苟活了。他将再也无法将错就错地闭上眼睛,听凭命运的摆布了。但他又能怎么样呢?去做一些事,这是困难的和无效的;去强迫自己不做什么,只是熬着、等着、盼望着,这就更痛苦了。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一秒钟一秒钟地流逝,头发和胡须在一根一根地变白,一九五七年过去是一九五八年,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就有三百六十五天,然后是六十年代,然后现在已经是一九七五年了,多少个三百六十五天已经过去了:还有三百六十六天的年份呢。
他把老魏的报告给凌雪看,不加什么评论,而只是说:“要想个办法藏好。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然而凌雪提高了声音:“对于那一年的事,我从来就没有承认过。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到底谁有罪,还需要历史来做结论呢!”
“至少组织上是开除了嘛,至少你已经十八年没有交党费了嘛。”
“我不信。我们被扣的那些工资,难道不是党费吗?我们的眼泪和汗水,我们的青春,难道不是党费吗?”
有什么办法呢?女性的执拗……
凌雪又说:“既然物质不灭和能量守恒的法则对于整个宇宙、对于全部自然界都是适用的,那么,我常想,在社会生活当中,在政治生活当中,不灭和守恒的伟大法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事实真相和良心,这难道是能够掩盖、能够消灭的吗?人民的愿望,正义的信念,忠诚,难道是能够削弱,能够不守恒的吗?”
“然而这法则起作用似乎起得太慢了……”钟亦成摆摆手。
“冬天之后一定是春天,三角形的三个内角之和是一百八十度。不会更长或是更短,更多或是更少。我想,当谎言和高调、讹诈和中伤过多地放在历史的天平的一端的时候,就会发生倾斜,事情就会得到扭转……”
“我当然也相信这一点,所以,我不止一次写信对你说,如果我死了,只可能是被害,却绝不会是自杀……然而我们还要好好地活下去,因为在我们党内,还有许多老魏这样的人。”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然而,他没有死,他活了,恍惚中,有一只温暖的、精心护理的手,给他喂食,给他饮水,给他翻身,帮他解手。只是他看不见,也说不出话来。不过,他的心里愈来愈明白。
于是,在三位审问者走了之后的第三天,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在一片褐黑色的云雾之中,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的护士,这护士的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护士同志!”他轻轻叫了一声。
护士走过来了,护士把脸凑近了他,他惊叫起来:“凌雪!”
凌雪把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他不要说话。她告诉他,是区委书记者魏通知她前来护理钟亦成的。她告诉他,老魏知道了这里的情况,并在前一天亲自来看他来了。由于他还在昏迷,没有惊动他。许多的农民,许多的筑路工人都为他鸣不平,他们向老魏提出要求,要表扬他,要奖励他。老魏告诉凌雪,他准备回区委后在常委会议上提出提前给钟亦成摘帽子与重新发展他入党的问题。
老四扶着他的爷爷来了。扶着拐杖的贫农老大妈来了。许多筑路工人也来了。他们带来了鸡蛋、水果、花生、板栗、蜂蜜……“我们都知道了,你是好人。”他们说。这就是钟亦成受到的人民的最大的褒奖。
“然而,做一个好人是太难了。”他说,“救人这件事打开了我的眼睛,使我知道我的处境有多么险恶……”
“但同样这件事,不也是带来了希望了么?”凌雪说,“总有一天,我们的忠诚将得到党的认可。虽然,很可能我们的面前还有数不清的考验,很可能还有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打击落在我们的头上,很可能通向这一天的道路还十分、十分漫长。然而,这一天是会来的,总有这一天!”
一九七九年一月。
这一天终于来了!
尽管岁月是无情的,尽管在岁月后面还有比岁月更无情的试炼,尽管钟亦成已经花白了头发而凌雪也已经并不年轻,尽管他们夫妻十分冷静地接受了平反昭雪、恢复党籍的书面结论,就像接受四季的转换和三角形的三个内角的和值一样平静,但是,从P城的党的机关走出来以后,他们不约而同地乎拉手走上了钟鼓楼。在这个楼顶上,可以鸟瞰全城,可以看到城郊的山、水和田,更可以目送直达北京的特快列车开出车站,在山水之间飞驰。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正在飞奔的火车上去了。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火车像一条热气腾腾的黑色的龙。他们的心正随着这火车向北京奔去。他们站了老半天,看了老半天,没有说话。但他们心里的语言是相通的和共同的,他们心里的声音是可以听得到的。他们流着热泪说:
“多么好的国家,多么好的党!即使谎言和诬陷成山,我们党的愚公们可以一铁锨一铁锨地把这山挖光。即使污水和冤屈如海,我们党的精卫们可以一块石一块石地把这海填平。尽管‘布礼’这个名词已经逐渐从我们的书信和口头消失,尽管人们一般已经不用、已经忘记了这个包含着一个外来语的字头的词汇,但是,请允许我们再用一次这个词吧:向党中央的同志致以布礼!向全国的共产党员同志致以布礼!向全世界的真正的康姆尼斯特——共产党人致以布礼!
“二十多年的时间并没有白过,二十多年的学费并没有白交。当我们再次理直气壮地向党的战士致以布尔什维克的战斗的敬礼的时候,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们已经深沉得多、老练得多了,我们懂得了忧患和艰难,我们更懂得了战胜这种忧患和艰难的喜悦和价值。而且,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我们的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党也都深沉得多,老练得多,无可估量地成熟和聪明得多了。被革命的路上的荆棘吓倒的是孬种,闭眼不看这荆棘,甚至不准别人看到这荆棘的则是自欺欺人或是别有居心。任何力量都不能妨碍我们沿着让不灭的事实恢复本来面目、让守恒的信念大发光辉的道路走向前去。
“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197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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