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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空气蛹》本来是你的故事,是你从无到有打造出来的故事,是从你内心产生出来的故事。我只不过是偶然接受委托,对文章进行了增删与润色,我只是个手艺人。”
“因为我们一起写了那本书。”深绘里重复着和刚才相同的话。
天吾下意识地用手指按住太阳穴。“你是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知不觉地扮演起了接受者的角色?”
“在那之前就开始了。”深绘里说,并用右手食指指着自己,再指着天吾,“我是感知者,你是接受者。”
“Perceiver和Receiver。”天吾改用英文重说了一遍,“就是说,由你来感知,而由我来接受。是这样吗?”
深绘里短促地点点头。
天吾微微扭歪了脸。“就是说,你知道我是接受者,或者说知道我具备接受者的资质,才把改写《空气蛹》的工作交给了我。把你感知的东西,通过我变成了书的形式。是不是这样?”
没有回答。
天吾把扭歪的脸恢复原状,看着深绘里说:“虽然还不能确定具体的时间点,但大概就是在那前后,我进入了这有两个月亮的世界。
只是我一直没注意到罢了。从来没在半夜里抬头看过天,也没有留意月亮的数目已经增加。一定是这样吧?”
深绘里只是一味地沉默。那沉默就像细细的粉末,悄然漂浮在空中。那是来自特殊空间的成群的飞蛾刚撒播的细粉。天吾看了片刻那些细粉在空中描绘的形状。他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了前天的晚报。信息每日都在更新,唯独他一无所知。
“原因和结果好像搅在一起,成了一团乱麻。”天吾又打起精神,说,“不知前后顺序,但总而言之,我们已经进入了新的世界。”
深绘里抬起脸,注视着天吾的眼睛。也许是心理作用,天吾觉得在她的瞳孔中依稀看见了温柔的光芒。
“总之,原来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
深绘里微微耸了耸肩。“我们在这里活下去。”
“在有两个月亮的世界里吗?”
深绘里没有回答。这位十七岁的美少女,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直直地正视着天吾的眼睛。和青豆在放学后的教室里注视着十岁的天吾的眼睛时一样。全神贯注,强劲而深邃。在深绘里这样的视线中,天吾觉得自己快要变成石头了。变成石头,然后再这样径直变成一个新月亮,一个奇形怪状的小月亮。过了一会儿,深绘里终于放缓视线,举起右手,指尖轻轻地贴上太阳穴,仿佛要读出自己内心的秘密思绪。
“你在找人吗。”少女问。
“对。”
“可是没找到。”
“没找到。”天吾说。
没找到青豆,但他发现了月亮变成两个的事实。那是他根据深绘里的启示,挖掘记忆的底层,在想看月亮时发现的。
少女稍微放缓了视线,端起葡萄酒杯。把酒在口中含了一会儿,像吸食露水的虫子一样,珍惜地咽下去。
天吾说:“你说她是躲起来了。如果是这样,不可能那么容易找到。”
“用不着担心。”少女说。
“我用不着担心。”天吾只是重复对方的话。
深绘里深深地点头。
“就是说,我能找到她?”
“那个人会找到你。”少女用宁静的声音说。那声音仿佛从柔软的草原上拂过的风。
“在这高圆寺的街头。”
深绘里歪了歪脑袋。意思是不知道。
“在某个地方。”她说。
“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天吾说。
深绘里微微点头。“只要天上浮着两个月亮。”
“看样子只能相信你的话了。”想了片刻,天吾无奈地说。
“我感知你接受。”深绘里深思熟虑似的说。
“你感知,我接受。”天吾换了人称,重复道。
深绘里点点头。
所以我们才会交合吗?天吾想这么问深绘里。在昨夜猛烈的雷雨中,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问。这只怕是个不合适的问题。反正不会得到回答。他知道。
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即使解释也弄不懂。父亲曾经说过。
“你感知,我接受。”天吾又一次重复道,“就像改写《空气蛹》一样。”
深绘里摇摇头,然后将头发向后掠去,露出一只小巧美丽的耳朵。
仿佛竖起信号发射机的天线。
“不一样。”深绘里说,“你变了。”
“我变了。”天吾重复道。
深绘里点点头。
“我怎么变了?”
深绘里久久地凝视端在手里的葡萄酒杯,仿佛可以看见什么重要的东西。
“到了猫城就知道了。”
那位美丽的少女说,然后啜了一口白葡萄酒,耳朵依旧暴露无遗。
第23章 青豆·请让老虎为您的车加油
早晨六点,青豆醒来了。这是个美丽而晴朗的早晨。用电咖啡壶煮咖啡,烤吐司,吃了。还煮了只鸡蛋。看电视新闻,确认仍然没有报道“先驱”领袖死亡的消息。没有向警察通报,也没有向世人公布,他们也许偷偷地将尸骸处理了。这么做也没关系,算不了什么大事。
死掉的人再怎么处理,也只是死人罢了。终究不可能复活。
八点钟冲了个澡,对着洗手间的镜子仔细梳头,淡淡地涂上一层若有若无的口红。套上连裤袜,穿上挂在壁橱里的丝质衬衣,又穿上那套时尚的“岛田顺子”西服。摇摆扭动了几次身躯,让装有胸垫和钢条的胸罩贴合身体,一边想:要是乳房再大一点就好了。同样的念头,迄今为止至少站在镜子前想过七万两千次。不过没关系。不管思考什么、思考几遍,这反正是我的自由。就算已经有七万两千次,又有何不可?至少我活在世上的时候,总得我行我素,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愿意何时想就何时想,愿意想几遍就想几遍,不管别人怎么说!然后,她穿上了查尔斯·卓丹高跟鞋。
青豆站在门口等身大的穿衣镜前,确认这身装扮无懈可击。她对着镜子微微耸起一边肩膀,心想,这模样是不是有点像《天罗地网》里的费·唐娜薇?她在这部电影中扮演一位冷酷的保险公司调查员,像一把冰冷的快刀。冷静而性感,与正式的西装很相配。当然青豆长得并不像唐娜薇,但气质有些相似。至少是不无相似之处。那是一流专家才会散发的特别的气质。何况挎包里还藏着一把又硬又冷的自动手枪。
她戴上小巧的雷朋太阳镜,走出房间。随即走进公寓对面的儿童公园,站在昨夜天吾坐过的滑梯前,在脑中再现当时的情景。大约十二个小时前,真实的天吾曾经就在这里——与我所在之处仅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他一个人静静坐在这里,久久地仰望月亮。和她所望的相同的两个月亮。
能这样与天吾相逢,在青豆看来几乎是奇迹。这也是一种启示。是某种东西将天吾带到了她面前。而且这件事似乎大大改变了她身体的构成。从早晨醒来开始,青豆就一直感到浑身嘎嘎作响。他在我的面前出现,又离去了。我没能和他交谈,也没能触摸他的肌肤。但就在那短暂的时间内,他改变了我身上许多东西。就像用勺子搅拌可可一样,他狠狠地搅拌了我的心灵、我的肉体,直至内脏,直至子宫。
青豆在那里伫立了大概五分钟,一只手放在滑梯扶手上,轻轻地皱眉,用高跟鞋细细的后跟踢着地面。确认心灵与肉体被搅拌的情况,体味那感觉。然后下了决心,走到大街上,叫了出租车。
“先去用贺,再去首都高速三号线池尻出口前。”她告诉司机。
理所当然,司机不知所措。
“这位客人,您最后到底是要去哪儿?”他问,那声音说起来属于无忧无虑那种。
“池尻出口。暂时是这样。”
“要是那样,从这里直接去池尻,要近得多呢。如果从用贺走,您这个圈子兜得就大啦。再加上早上这个时间段,三号线上行道肯定堵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法动弹。这肯定不会错,就像今天是星期三一样正确。”
“堵车也没关系。不管今天是星期四还是星期五,就算是天皇诞辰也没关系。反正请你从用贺上首都高速。时间有的是。”
司机的年龄大概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瘦削,白皙,细长脸。
看上去像小心谨慎的食草动物。和复活节岛上的石像一样,下颚向前突出。他透过后视镜观察着青豆的面孔,试图从表情上读出来:背后的家伙,只是个大咧咧的傻瓜昵,还是个怀着复杂隐情的普通人。但这种事不能简单地看明白,尤其是只凭一块小小后视镜的话。
青豆从挎包里摸出钱包,取出一张看上去像刚印好的崭新的一万元纸币,递到司机鼻子前。
“不要找零。也不要收据。”青豆简洁地说,“所以请你不必多说,就照我说的做好了。先开到用贺,从那里开上首都高速,到池尻去。
就算堵车,这点钱也该够了吧。”
“当然足够了。”司机依然满腹狐疑,说,“不过这位客人,您难道是和‘首高’①有什么过节?”
青豆把那张万元纸币像飘带一样摇晃着。“要是你不去,我就下去叫别的出租车。去还是不去,请你早点决定,”
大概有十秒钟,司机皱起眉头望着那张万元纸币,然后下了决心接过去。对着光查看,确认是真币之后,放进了工作用的皮包里。
“明白了。咱们走吧,首高三号线。不过说真的,那车可堵得让人心烦。而且用贺和池尻之间没有出口,还没有公共厕所。所以,如①首都高速公路的简称。
果您想上厕所,请现在先去吧。”
“没问题。请你现在就开车吧。”
司机从住宅区弯曲的道路穿出去,开上了环状八号线,沿着这条拥堵的道路驶向用贺。一路上,两人一言不发。司机始终在听收音机里的新闻节目。青豆则沉湎于自己的思绪。快到首高人口时,司机拧小了收音机的音量,问青豆:
“这话我也许问得多余——这位客人,您是做什么特殊工作的吗?”
“保险公司调查员。”青豆毫不迟疑地答道。
“保险公司调查员。”司机仿佛在品味从未吃过的菜肴,在嘴巴里谨慎地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
“正在做保险金诈骗案的取证工作。”青豆说。
“哦。”司机钦佩地说,“那个保险金诈骗和首高三号线是有什么关系?”
“有。”
“简直像那部电影一样。”
“哪部电影?”
“从前的老片子。史蒂夫·麦奎恩演的。呃,名字我忘掉了。”
“《天罗地网》。”青豆说。
“对对对,就是它。费·唐娜薇演的保险公司调查员,失窃保险的专家。那个麦奎恩是个富豪,他犯罪是出于业余爱好。这部电影很好看。我是念高中时看的,很喜欢里面的音乐。精彩得很。”
“米歇尔·雷格兰①。”
司机轻声哼唱了起首的四小节,随后将目光投向后视镜,再次仔①Michel Legrand,法国作曲家、钢琴家、电影演员、导演。
细观察青豆映在那里的面孔。
“这位客人,您还别说,您的气质真有点像当年的费·唐娜薇。”
“谢谢你。”青豆说。为了掩饰浮上嘴角的微笑,多少得费点劲。
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上行车道果然像司机预言的那样,拥挤之极。
从人口开上去,行驶了还不到一百米,就开始堵车。堵得如此完美,让人简直想把它收进堵车样本集里。然而,这恰恰是青豆的希望。相同的服装、相同的道路、相同的拥堵。出租车的收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