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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也感到一些兴奋,一些神秘,对其中所包含的意义,人们谈论时其所以感叹嘘唏,却不曾去理会。
然而,这些发生在湘西千里之外,为沈岳焕弄不明白的事情,正蕴酿着中国近代最重大的历史转折。太平天国起义——戊戌变洪——义和团运动——革命党人成立同盟合并在全国各地多次组织武装起义,就在他出生前后发生。到他将满九岁这一年,革命党在武昌发动武装起义,攻击总督衙门,并进而占领武汉三镇。武汉首义成功,全国各地纷起响应,清王朝近300年的统治就要终结了。
这年初冬,即武昌起义发生后不久,凤凰城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驻防凤凰的清军加强了城防守备,各城门口增添了岗哨,街道上随时可见兵队巡逻——辰沅兵备道尹朱益竣已下令严查革命党人的活动,派兵到处缉拿可疑分子,边城失去了往常的和平与宁静。
与此同时,凤凰城外的乡村田野,也开始骚动起来。革命党人田应全,正暗中联络湘西各反清帮会组织,由凤凰城北郊长宁哨哥老会首领唐力臣、吉信、苗族进步人士龙义臣,以及吴正明、龙凤山、吴玉山等苗族八大首领,分头发动苗汉人民准备武装起义,随后在长宁哨组织光复军,一时间便集合了一万六千多人。同时,贵州境内靠近凤凰的松桃厅,也组织了两千多人,星夜赶往长宁哨集合,准备分三路进攻凤凰城。
在这支起义队伍中,绝大多数是苗族群众。苗族成为起义军的主力,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这除了一般意义上的为封建统治者与人民大众的矛盾所激发外,还应归因于苗族与满汉统治者的长期民族矛盾。而且,这前一种矛盾,对于一般苗族群众,照例不大容易弄得明白。在他们看来,这正是一个机会,来洗刷因民族歧视、压迫、剥削而遭受的民族屈辱,清算200年来苗族与满族统治者及依附清廷的汉族官僚、商人结下的未曾清算的血债。长期以来,苗族人民政治上毫无权利,被随意屠杀、买卖,随时承受“苗人杂种”——一种最难以忍受的污辱,在许多苗汉杂居区,为维持生存,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苗族身份。在经济上,原属苗族的大量肥田沃土,被屯兵和客民地主强行霸占,商业也多操纵在外地客民商人手中。例如凤凰城里,作布匹生意的是江西人,卖药的是广东人,卖烟的是福建人等等。即使参加起义的本地汉族群众,更直接感受到的,也是外来官吏、商人对湘西本地人的压迫与剥削。
因此,这次起义,是专门对付镇筸镇与辰沅永靖兵备道两个衙门的旗人大官和外路商人。——革命在骨子里积淀着一个历史的原型。
凤凰城内外,双方已摆开阵势,箭扳弩张,成一触即发之势。
这种紧张气氛,也被带到了城里沈家。这一天,沈家急急地走来一位沈岳焕的远房表哥,人们习惯称他作“身小韩”①的年轻人。身小韩身材矫健精悍,紫色脸膛,黑黑的眼珠里透着灵气。他住城北十里的长宁哨,是一个守碉堡的绿营兵。从长宁哨过去十来里就是苗乡。身小韩在苗乡颇有威信,有事需人相帮时,他只要去苗乡一喊,便能立即喊拢一些人来。沈岳焕原本和他极熟,四岁时还曾被他带到长宁哨玩过几天。每当黄昏,村庄田野被一层薄薄暮色所笼罩,鼓角声音便从那小小碉堡里传出,不知怎么总带着几分悲凉。直到许多年后,那情景在沈岳焕记忆里仍极清晰。身小韩每次进城时,总要给沈岳焕带一点城里不易得到的小东西,给他讲苗人中许多稀奇事;沈岳焕也总是缠着不让他走,直到双方有了新的预约,沈岳焕方肯罢手。
可是这次却不同往常,身小韩竟不大搭理沈岳焕,一进门就直接找到沈岳焕父亲,两人嘀嘀咕咕,一谈就是半天。随后,一整天都是从沈家进进出出,到城里各铺子里买回许多白色带子,到后又托沈岳焕的四叔去买了几次,还直嚷着不大够用。在这同时,母亲忙着给沈岳焕兄弟姐妹收拾随身换洗衣服,父亲则将家里人喊到一起,宣布要送小孩子到乡下去。沈岳焕预感到城里有什么事就要发生,心中似乎有了某种期待。因此,当父亲问他:“你怎么样?跟阿女牙①进苗乡去,还是跟我在城里?”“什么地方热闹些?”
“不要这样问,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在城里看热闹,就留下莫过苗乡吧。”
事情一经决定,大哥和弟弟就由阿女牙送到苗乡,大姐二姐则送到长宁哨附近的齐梁洞。——齐梁洞是凤凰境内有名的山洞之一。洞内干燥宽敞,地方偏僻隐蔽,能容纳一两万人,为本地人躲避兵灾匪灾的理想之地。当天,兄妹姐弟四人和两担白布担(另一担由一位与身小韩同来的人挑着)便随同身小韩上了路。
原来,城里一些绅士早已和革命军暗中有了联络,准备攻城时充作内应,身小韩便是来通知他们起事时间,要他们预作准备的。第二天,沈家气氛更为紧张。四叔一会儿跑出门去,一会儿又跑回来和家里其他人悄悄说上一阵。大家脸上都悬着紧张,说话也有点结结巴巴。沈家原有两支广式猎枪,几个检查枪支的人似乎有着某种默契,不时相互对视着微笑。晚上,父亲在书房里擦枪,叔父便在灯光下磨刀。这一天,沈岳焕一刻也不能安稳,小猴儿似的在屋里窜来窜去。一会儿跑去看父亲擦枪,一会儿又跑到库房边,看四叔低头磨刀,见别人微笑,他也不知所谓地跟着微笑。他虽然还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却知道一定有一件新鲜事快要发生,而这事似乎是属于干仗一类。晚上,当四叔又一次出门时,他急忙跟到屋檐下,试探着问:
“四叔,你们是不是预备打仗?”
“咄,你这小东西,小伢儿懂什么,还不赶快睡去!”
于是,他被一个丫头拖着,蔫蔫地回到上边屋里,不一会便伏在母亲的腿上睡着了。
就在沈岳焕进入梦乡的时候,凤凰城内外响起了枪声,守城清军与攻城队伍已经接上了火。当时,城里绿营屯兵有五千余人——道尹衙门所辖1136名,属总兵管辖的3756人。①从人数上看,革命军方面占有绝对优势。可是,已经暗中附义、商定从城内接应的一部分官兵,据说临到起事一刻,在是否要保护商人问题上未能与起义军方面达成协议,也有的说是事起仓卒,城里官兵不敢贸然响应。于是,起义军一下子失去了内应。加上攻城的三支队伍在忙乱中又相互失去联系,而对手又是平时训练有素的强敌,起义队伍终于被击溃,作战中牺牲了170多人。①清军紧接着又开始了搜捕与屠杀。第二天,沈岳焕同平时一样醒来,见家里人早已起身,每个人都脸色苍白。几个叔叔全不见了,男的只有父亲一人,正低头坐在太师椅上一句话不说。沈岳焕猛然记起杀仗的事,便问父亲:
“爸爸,爸爸,你究竟杀过仗了没有?”
“小东西,莫乱说。昨夜我们杀败了,死了好多人!”
这时,四叔满头是汗地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门,便结结巴巴地向父亲报告说,衙门已从城外抬回几百颗人头,一大串人耳朵、七架云梯和别的一些东西,对河烧了七处房子。听说有几百颗人头,父亲便要四叔赶紧去看看,有没有身小韩在里面。一听说杀了那么多人,有人头又有人耳朵,其情形正与父亲平时讲的杀“长毛”的故事相合,沈岳焕感到一种兴奋,一分紧张。
洗过脸,他便溜到了大门口。
这时,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的样子。街上异常清静,平日这时,街面上早已响起的卖泡粑、炸油粑人的叫卖声全都消失了。沈岳焕胸口和脚心起了一种搔痒,恨不得立时跑出去看看。但今天到底不比平日,他不敢自作主张。过了一会,街上各铺子已奉衙门之命开了门,家住对门的张家二老爷也上街去看热闹了。父亲告诉沈岳焕,张家二老爷是暗中和革命党有联系的本地绅士之一。于是,沈岳焕便随了父亲,也来到道尹衙门口。
一批血淋淋的人头垛放在衙门前的平地上,衙门口的鹿角上、辕门上,从城外缴获、用新竹做成的云梯上,也悬挂着许多人头,有的面目已经血肉模糊,有的两眼尚未闭上,极不心甘似地朝人们瞪着;人头中间,夹着一大串被割下的人耳朵。看的人都不大作声,脸上露出各式各样极不自然的古怪表情。
可是,屠杀还才刚刚开始。紧接着便是衙门派兵分头下苗乡捉人,被捉的多是随意捕来的乡下无辜农民,捉来后照例不需要任何罪证,就赶到北门外河滩上去砍头。每次杀人50,行刑士兵20,看热闹的人30左右。被杀的人既不被剥去衣服,也不用绳索捆绑,就那么随便朝河滩上赶去。乖巧一点的,冷不防朝看热闹人中间一站,就可以逃脱性命;只有那些糊糊涂涂,不知道为何被捕,现在将有什么事发生的,到河滩上被兵士吼着跪下时,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哭喊着在河滩上乱跑,刽子手便如狼似虎般扑上去,一阵乱刀将其砍翻。
这种残酷的杀戮持续了一个月,沈岳焕站在城头看杀人也有一个月。
旧戏和故事里“人头如山,血流成河”的情景,过去只存在于沈岳焕的想象里,是那样遥远,又是那样摸糊;现在却一下子被推到身边,那样清晰地血淋淋呈现在他的眼前。人类正用自己的手,将那么多活鲜鲜的同类一下子变成一堆没有了活气的血肉。沈岳焕原先企望从中获得的儿童游戏般的乐趣没有得到,成人们的这种“游戏”实在太严重了一点。虽然,沈岳焕没有感到恐惧,有时还和其他孩子比赛眼力去数河滩上尸体的数目,却终于起了一点疑心:这么多人为什么一下子被杀?杀他们的人又是为了什么?事情太令人费解,这里面一定出了什么错误。他拿这个问题去问父亲,父亲只说是:“造反打了败仗”;衙门出的告示和禀告抚台的文书上,却说是“苗人造反”。
凡造反便该杀头,“苗人造反便更多了一层被杀的理由。因此,凡被捉来的苗人都得杀头。这用来对付苗族的几千年延续不变的规矩,又照样用来对付这场革命,对付那些其实并未造反的“苗人”。在衙门大官们的眼里,这场革命只是苗族不服王化的历史延续。听说杀人是因为“苗人造反”,沈岳焕脑海中突然闪过城外山头上为防苗人叛乱而设置的碉卡,日暮黄昏时古堡上响起的鼓角声音,它们与眼前的景象融成一片。沈岳焕仿佛心有所悟。他想弄明白其中包含的意义,却又总是无从将它弄得明白。
终于因杀人太多,原先与革命党人有联系未被发觉、在本地说话有点分量的绅士便去衙门,请求有一个限制。既然抓来的人不能全部杀掉,又不能全部释放,便杀一部分,放一部分。而选择的办法竟是委托神灵去裁决——将人犯押到天王庙大殿前院坪里,由犯人在神前掷筊来决定。凡顺筊、阳筊,开释;阴筊,则被杀头。这个办法实行后,沈岳焕便又跟在犯人后面,到天王庙看他们掷筊决定生死。
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筊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那些虽应死去,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