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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发现杂物中有金华火腿、广东鸭肝香肠、美国奶粉、山西汾酒、日本小泥人、云南冬虫草、熊掌等共百十个不同品种,都是过去过往官亲馈送的礼物。正屋大厅里挂有一轴沈南萍大幅仙猿蟠桃,四个墨竹条幅。一壁高悬20支鸟羽铜镶长箭,是熊希龄父亲生前作游击参将的唯一象征。
这是熊府老屋,应是熊希龄父亲手上所建。左侧还有三进两院新房子。大约是熊希龄回乡省亲扫墓前一年修建的。新房建筑不另立大门,从里面与老屋门院相通。两进房屋间,由前后两院拼成的大院落里,方石板铺地,养植着50来盆素心兰、鱼子兰和茉莉,两个花台栽有山茶和月季。一口大金鱼缸里,置一座两尺多高的石山,玲珑剔透,上植一株小黄杨和数茎海棠、虎耳草。正面大厅墙上,挂四幅墨龙,墨气淋漓,带风雨袭人神气,明人手笔。另一边是赵秉钧手书六幅十八尺屏条。院子临街一头,是一排半西式二层楼房,上下各三大间。上层分作书房、卧室,下层三间打通为一大客厅。客厅设有硬木炕榻,嵌大理石太师椅和半新式醉翁躺椅。天花板上,悬有蚀花玻璃旧式宫灯、一盏斗篷罩大煤油灯。炕后条桌上放一架二尺宽瓷器插屏,一对三尺高釉下彩瓷花瓶里,插几支孔雀羽翎。一个会客用衣帽架,京式样子。这个客厅也挂一些字画,有章太炎、谭祖庵所作寿诗,黎元洪五言寿联和当时一些名家绘画,多是熊希龄为母亲做寿时收下的礼物。
沈从文既是熊家亲戚,又不缺少好奇心,加上对湘西这小地方所出新式宰相的几分敬仰,不久就把熊府各处布置熟透了。平日无处可去,或来抄诗又无诗可抄时,他便到熊府左侧新建房屋的大院和客厅里去。由于熊希龄携家眷去了北京,这里早已庭院冷落,客厅里一片寂寞。沈从文常常独自呆呆地看上好一会儿,望着客厅里到处厚积的灰尘,院子里花木的自荣自枯,他好像看到了民国一任总理当年的荣耀,预感到今后的衰微。对照自己家庭的兴衰,他仿佛隐隐约约触到了历史的秘密,心里平添了几份伤感。
然而,最能吸引沈从文的,莫过于客厅楼上的书房。那里还留有一只大书箱,里面有一套林纾翻译的小说和十来本白棉纸印谱。1921年整整一个夏天,沈从文就坐在那个大院花架边的台阶上,陆陆续续读完了狄更斯的《贼史》、《冰雪姻缘》、《滑稽外史》、《块肉余生述》等作品。从那印谱上,认识了许多汉印古玺款识。
夏天长日,院子里一片清寂。狄更斯的小说正将他带到另一片土地上为同一日头照及的世界。他发现书中所述世事的艰难和那些坠入困境的世家子弟所作的种种挣扎,与自己的经历遭遇有许多相似之处。随着书中人物命运的演变,耳边仿佛响起一曲哀婉伤感的乐音,与沈从文心中的情感和鸣。他感到自己与作品中人物命运的相通。看到书中人物多有一个好的归宿,他不由在心中自问:我的将来又会如何?旋即他又在心里自答:能不能得到一个好的安排,就全看你自己如何了。
沈从文不仅从书中人物身上比证自己命运,也佩服狄更斯叙述故事的本领:
我喜欢这种书,因为他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
他不像别的书尽说道理,他只记下一些生活现象。即或书中包含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作者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①
熊公馆隔壁还有一所熊希龄创办的中等学校。取名“实务学堂”,实为隐喻熊希龄与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在长沙倡导维新的旧事。此时学校已停办。在这所学校的图书馆里,沈从文翻阅过《史记》、《汉书》和其它一些杂书,以及有《天方夜谭》连载的《大陆月报》。
由于办事认真,收税做得有条不紊,帮亲戚抄诗抄得极好,狄更斯小说和其他一些书籍又部分疏导了身上那份野性,沈从文在芷江给人一个好学上进的印象。于是,在几个年长亲戚和本地绅士眼里,沈从文算得上懂事明理有作为的角色。在与熊捷三一起吟诗、交沈从文抄写的几个月后,作警察所长的五舅因积久的肺病瞑目长逝。此后,屠宰税又改归本地团防局负责征收。新机关对原先税收工作考察的结果,沈从文又得了职务“不疏忽”的评语,收税员仍由沈从文作下去,月薪已从原先的12千文加到16千文。他还学会了刻图章、写草书,作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旧诗。这时,母亲在凤凰已将家中房屋卖掉。这在地方人眼里,是要被看成“败家子”的。现在房子既已售出,自觉无颜见人,也就不好意思在凤凰另外租房子居住。听说沈从文在芷江做事做得好,有出息,母亲便在过去因胡闹无法收拾的儿子身上,重新编织起希望之梦。于是,母亲带了沈从文的九妹,来到芷江,在青云街熊府附近赁屋与儿子住在一起,卖屋所得近三千块银元,全数存入钱庄,交由沈从文经管。
沈家原是湘西有名的旧家,又与熊府是亲戚,还有钱存到钱庄里,沈从文又聪明能干,按本地人观念,要面子有面子,要钱有钱,要人才有人才。本地几个有钱有地位的绅士财主,都打量着要沈从文作女婿。当他们请熊捷三问问沈从文母亲的意见,看能不能得到这样一个女婿时,熊捷三总是笑笑地说:“这事不忙,最好再等等看。”——原来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早盘算着要将自己女儿嫁给沈从文,来一个亲上加亲。这在他,甚至也不再是一个需要保守的秘密。他就不只一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沈从文作过暗示。
可是,来到沈从文生活中的一段小小插曲,却把这些人的打算连同母亲编织的好梦,全给击碎了。
税收职责新属的团防局,是一个商会性质的机构。在这里,沈从文认识了十几个本地著名商人,还经常看到一个和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男孩子出出进进。这男孩子似乎和团防局许多人相熟,皮肤白白的,模样俊秀,与人应酬所需要的大方机灵皆不缺少。听人介绍,沈从文知道这男孩子名叫马泽淮,是芷江著名大户龙家的私生子。就在马泽淮出入团防局之间,沈从文逐渐和他熟悉起来,并成了好朋友。有一天,马泽淮对沈从文说:
“我姐姐要你到我家去玩。去不去?”
沈从文不免有点惊讶:“你姐姐怎么认得我?”“唉,沈家少爷,芷江哪个不认得?我姐姐早就晓得你,说你办事认真,能干,真是个聪明人。”
一点不好意思连同几份得意,写在沈从文眉目神情之间。马泽淮知道,沈从文是非去不可了。
从马泽淮家里回来,不知怎地,沈从文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个女孩子的影子。伴随初次见面而来的一点惊讶,几份羞赧,那女孩子白白的面庞上飞起绯红的笑靥、细腰长身,体态轻盈,身体各部分配置得似乎都恰到好处。胸前一对拳头大结实的小乳房,半害羞似地躲在衬衫里,又半挑逗似的仿佛要从衣缝中豁裂而出……。青春期女孩子那份迷人处,啃啮着沈从文的心。眼下,沈从文已到了18岁年龄,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使他不能不陷入一个年龄相当的女孩子的诱惑。过去在军队里见到那些年长士兵思念家中年轻妻子时那种神情发痴,浑身作寒作热的情状,现在被他第一次亲身体验到了。他以为,那个名叫“爱情”的东西,此时正在自己心里发芽生根。
沈从文魂不守舍的样子,被马泽淮瞧在眼里。这个鬼精灵,立即看穿了沈从文的心事。于是,他常常在有意无意之间,用相宜的言语朝沈从文心里痒处搔去。——说他姐姐如何夸沈从文好,将来哪个女孩子能嫁给沈从文,准有好福气;说沈从文是自己难得的知己朋友,如果能成为亲戚那才更好,……如此等等。沈从文不怀疑朋友说话的真实,觉得马泽淮是个值得信托的人。
沈从文为那女孩子弄得办事无心思的样子,同样被团防局一些人瞧在眼里。辗转传扬开去,不久就被一心希望沈从文作自己女婿的熊捷三和几个有钱绅士知道了。他们见到沈从文时,都劝沈从文不要这么傻。终于有一天,熊捷三将沈从文母亲请到家里,并把沈从文也叫了去。这次是当着家里长辈的面,正式认真地给沈从文议亲。熊捷三提出四个女孩子——一个是熊捷三的女儿,两个为芷江著名大族龙家的女儿,一个姓李,也是芷江有名望人家,征询沈从文的意见,看谁好就定谁。
沈从文将这四个女孩子与那个自以为爱上了的女孩子作了比较。他明白,四个女孩子的像貌全不在那个女孩子之下,而家境、教养,却非后者所能企及。奈何前者没有后者才有的那种“爱情”。——他觉得自己爱上了马家那个女孩子,对马泽淮的话也深信不疑,以为那个女孩子也正爱着自己。而且,狄更斯小说中那些男女相互的痴心钟情,此时正调度着沈从文的感情走向。听了熊捷三的话,他一面摇头,一面回答说:
“那不成,我不作你的女婿。也不作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计划,我得按照自己的计划作去。”
话是那么脱口而出。可是他在心里问自己:我有什么计划?自己也无从回答明白。
看到两人问答间的神气,沈从文的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始终只是微笑着。她明白自己的儿子,好像预感到沈从文命中注定还得经历许多磨难,自己也将连带着经历那份磨难,微笑里也就掺杂着一丝忧虑。
听了沈从文的回答,熊捷三无可奈何地说:“好,那我们看,一切有命,莫勉强。”
沈从文的第一次议婚,就这样以失败告终。这一顷刻的选择,几乎改写了沈从文此后一生的命运。如果他选择了那四个女孩子中的一个,将会如何?十几年后,他在北京回忆这段往事时,这样说: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磨难,允许我那么把岁月带走,我想象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作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县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这点打算不是现在的想象,当时那亲戚就说到了的。①
这真是一场神魔之争。它令人想起希腊神话里住在俄林波斯圣山上诸神的明争暗斗。或是宙斯与赫拉,或是赫拉与雅典娜,在冥冥中用魔法或神力,在那些凡夫俗子身上赌着输赢,同时派定了那些凡夫俗子无法规避的一份命运。发生在沈从文身上的这场神魔之争,“魔性”战胜了“神性”,“情感”战胜了“理智”,原先的生命等式方程中的一边掺入了一个新的因子,那等式的另一边,当然就得另外改写。它意味着沈从文命运中紧接而来的一场磨难。然而,它又正是一件幸事,它最终将沈从文从那份预约的庸俗生活发展里攫出,去承担较之一个乡村绅士远为重要的人生责任。——这当然是一种事后诸葛亮,在当时,人生是不曾向人们作出这样的预约的。
那时,沈从文总感到心里有些话要对那女孩子说,需要用一种什么方式显示自己值得那女孩子爱。既然马泽淮将成为自己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