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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历史的巨吼震聋
人们的耳朵,他们不再听见那些歌,我们或许转向学术研究,转向文学和漆器,
锦缎和服装,保存下过去的点滴,那些艺术揭示的正在消亡的知识和欢乐的点滴,如同在一张羊皮纸上一样的:在历史的瓦砾堆里,
碎条,破片,细线,
通向过去那座迷宫的线索那座我们必须在其中巧妙地曲折穿行的迷津,如果我们想要走出来,到一个有意义的现在和未来,一个有根深蒂固的欢乐的明天。
和你在一起,那么,沈从文,我重建了亭子和宝塔,在渡口,献给本地的神祗,保佑风调雨顺,天时地利。
我知道许多管渡船的老人,在迷人的渡口守望着河流。
但是,我只知道一个翠翠,我也知道她永远等待我从那丛山中奔流而下的小溪边上,在一个比游鱼出没还深的梦里,她永远等待
我过渡,就在边城那边。①就在边城那边,有着曾经养育过沈从文的土地和人民。他就是从那片土地上,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这世界的。他无时不在眷念着那片土地,对故土的爱,使他几近迷狂。尤其是近几年,凡属家乡人的来访,都使他兴奋不已。不间断的询问、颔首、摇头、轻轻的叹息,仿佛一匹猎犬对目标的搜寻,任何有关家乡的人事,山川风物的点滴,都不愿放过。他渴望能够再回湘西一次。就在他生病的前一年,还和我多次谈起来年故地重游的种种计划。1984年,湖南的一位青年作家刘舰平来北京探望他,其时,他因病无法行走,正躺在床上。当得知刘舰平是沅陵人时,他非常高兴地说:“沅陵是个好地方,美极了,那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写《湘西》时,就是把凤凰和沅陵作重点。好多年没到沅陵去了。1982年回湘西,本来要去的,后来时间来不及了。”刘舰平向他转达了家乡父老的问候,请他有机会再去沅陵看看。他连忙说:“要去的,我是要去的。”刘舰平表示等他病好一些,就一定接他去。“我能去,我还能去的!”说着,他便挣扎着要站下地来,并终于奇迹般地站立起来。
“你看,我还能去!”他孩童般得意地笑着,眼角上早已噙了两颗晶亮的泪珠。
然而现在,就连这一点愿望大约也很难实现了。他终于只能在想象同回忆里,同那片熟悉的土地亲近。每当他独自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出神,我总疑心他在神游故土。
静寂中,突然响起河船拍打水面的桨声,油坊里油锤与油榨相撞时爆发的声响,伴和着古老、悠长而又悲凉的船歌与号子;沉沉的牛角声,水车飞转发出的“咿呀”声……一切声响渐渐淡去…………荒蛮的山野,阡陌相连。山脚一座木屋,门前一条石板路,缘山蜿蜒。夹路两行绿树,如旗帜,如羽翣。半山里一座凉亭,粗大原木作柱,杉树皮盖顶。亭旁一块大青石,临壑而立。岩身突兀,岩面平滑如镜。石板路上,嬉笑追逐着一群“山灵”,秀腰皓齿,白脸长身,穿着滚着花边的绣裙,灵巧敏捷,跃上大青石站定。她们引颈远望,若有所思,亦若有所期。
远处,传来柔和缠绵的歌声;天上起云云起花,苞谷林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苞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娇家门前一重坡,
别人走少郎走多。
铁打草鞋穿烂了,
不是为你为哪个?
“山灵”们相顾而笑,又相互推搡着,朝远处跑去……
沈从文传……写在断墙残碉上的历史
写在断墙残碉上的历史
倘若人的所思所想与其主体之间,连接的是一条有形的线索,那么,这时正可以从北京前门大街公寓的这一端,沿着这条线路做一次长途旅行。从北京向南,走三千余里至长沙,再向西北行四百里,便到了古称武陵的常德。如果手里刚好有一份中国地图,你就会发现,在北面,标志长江的蓝色粗线由西向东蜿蜒,与洞庭湖衔接。湖右沿江横亘着巫山山脉;湖西南方向,武陵山与雪峰山恰似两道屏障,切断了与洞庭湖泽地带及湘中的联系;越雪峰山,入贵州境,西南壁立着大娄山脉与云贵高原,这个被大山包围着的三角形地带,就是湘、鄂、川、黔四省相交的边境地区。其中,属于湖南的部分,便是秦置黔中郡、汉置武陵郡的湘西。史书曰:湖广之西南隅,战国时巫郡、黔郡也。湖北之施南、容美,湖南之永顺、保靖、桑植,境地昆连,介于岳、辰、常德、宜昌之间,与川东巴、夔接壤,南通黔,西通蜀。①一片犬牙交错的广漠山地,一个封闭的地理环境。
直到本世纪初叶,这里公路未通,火车不行。只有两条屡见于古典词章的河流——沅江与澧水,从群山中闯荡而出,注入洞庭,成为湘西与外部世界交通的要道。沅水上游及其支流——酉、巫、武、辰、沅,便是屡见史籍的著名“五溪”。它们有如人体上的血管,伸延到整个湘西地区。这些河流乱石密布,险滩迭起,恶浪咆哮,亘古长流。群山夹江而立,危峰碍日,密树蒙烟,怪石狰狞,云雾晦冥。群山中也有各处爬行的山道。要是你身体强壮,胆量过人,能吃粗粝饭,喝酸菜汤,能租一条充满汗臭的被子裹着身子在不乏虱子跳蚤的草垫上过夜,便可以从旱路去湘西。白天,一连几个小时在不见人烟的深山里走,你便有机会领会什么叫天籁地籁,寂寞会堵塞你的嗓子,让你心里发慌。路旁忽然一座烧毁的屋,一具开始糜烂的尸体,一丛红得凄惨的山莓,身前身后忽然横路穿过一条大蛇,紧张又使你浑身发毛。天黑前遇到一家客店,你得赶紧住下,再下去又是几十里没有人家。半夜醒来你会听到虎啸狼嚎,毒蛇与蟾蜍格斗时发出的凄厉叫声,仿佛就在屋前或屋后。第二天再上路时,雨后松湿的泥路上,留有老虎路过时的巨大脚印。如果运气好,即使是大白天,也会碰见强人拦路抢劫,单刀决斗……。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言语饮食,迥殊华风,曰苗,曰蛮。”①
一派原始荒蛮的景象,仿佛是别一个国度。
现在自然是不同了。两条主要公路干线,一条穿常德、慈利、大庸、永顺通龙山和桑植,北通鄂西;一条经常德、桃源、沅陵、沪溪、吉首,通凤凰和花垣,西出川黔。其中大部分路段,已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雨,随着后来两条干线之间若干新的线路的修成,开始形成网络状公路交通结构。连接湖北枝城与广西柳州的铁路线业已从湘西群山间斜穿而过。现代交通加速了这片古老土地的开发,促进了湘西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交通的发展不过是眼目所及的湘西变化中的一例。近30余年,湘西以空前的速度改变着原有的面貌。政治、经济体制已与全国同步,旧的人际关系已经得到根本改造,原始自然风貌也在消亡过程中。早先随处可见的大片原始森林与原始次森林,在多数地方已经消失。始毁于1958年“大炼钢铁”,无法数计的百年、千年古树做为燃料被砍倒、肢解,转眼间化为灰烬;再毁于70年代“农业学大寨”,为修造“大寨田”,不少地方连油桐、油茶林也未能幸免。加上木材外运,铁路、公路、水路一齐吞吐,几乎扫光了最后一点残余。除少数人迹罕至的险隘偏远之处,大自然恩赐给湘西的巨大财富,遭到了一次性的大挥霍与大拍卖。毒蛇猛兽固然已经潜踪,大自然原始神秘的美丽也不复存在,宛如一个美艳绝伦的仙女,被人撕去霞彩斑斓的神衣,褪掉奇光闪烁的钗、环、镯、珇,夺走飞腾变化的法宝,赤裸裸地躺倒在地面上。凤滩水电站拦河大坝的建成,已将沅水支流白河许多恶浪咆哮的险滩淹没,峡谷结束了亘古以来的骚动不安,突然变得驯良安静了。可是,一条白河通往沅水的船运,却从此断绝。湘、川边境上有一座八面山,山上一座“自生桥”,两边悬崖绝壁,通向一座孤峰,风景极美。峰上一注清泉,清冽无比。忽然传说那是“神水”,两省边界人民为祛病延年,纷纷前往汲取。当地治安部门为取缔迷信活动,忽然点起一包炸药,于是岭断路绝,天下太平。
人的智慧与愚蠢同行。
也有一些人力不及的地方,依然保留着原始自然风貌,最近几年突然身价百倍,使湘西成为全国著名的旅游区。大庸的青岩山,桑植的天子山,慈利的索溪峪,永顺的猛洞河、不二门,吉首的大、小龙洞,龙山的地下溶洞群……,处处可见造化的鬼斧神工,使人心醉神迷、留连忘返。假如你不仅仅迷恋山水,对风俗民情也怀有同样兴趣,这里照样不会让你失望。正月新春,你如有幸赶上土家族“大摆手”活动,便会看到上万人祭祀祖先的盛大场面。其时,牛角、土号、唢呐与三眼铳齐鸣,男女队伍身披土花被盖,扛起龙凤大旗走过来了。为首的土老司头戴凤冠帽,身穿八幅罗裙,手执铜铃司刀,唱起请“八部大王”①的祝辞,率众对神行跪拜礼。尔后,跳起举族参加的长达几天几夜的“摆手舞”。在对神的祝辞里,有的是对正义、勤劳、善良的赞颂,对邪恶、懒惰的斥责。面对人们庄严肃穆的神情,你看到的决不只是人对神灵的顶礼膜拜,它是一种善恶的基本抉择,一种严肃的人生宣誓,一个民族坚固长久的信念。如果你错过了时机,也大可不必遗憾,还可以和苗族同胞一道,共度三月三、赶秋等喜庆节日。每当金秋时节,苗族人民从四面八方赶往秋场,奏响了锣鼓,点燃了鞭炮,“三连铳”礼炮齐鸣,沉沉的牛角号音与清脆的唢呐声交织,同时开展的各种娱乐活动会使你目不暇接。苗族汉子赤脚登上36把钢刀排成的刀梯,赤手从烧得滚开的油锅里捞起炸熟的油粑,红嘴白牙咬住烧得透红的铧口,八人秋千在空中飞旋……。更有苗族青年男女,用本民族特有的山歌,自由地倾吐心中的爱情。树丛中、路坎下,撑一把花花伞,成对儿切切絮语、互赠信物。这一切,使人感触到的,决不只是一点惊讶,一丝缠绵。
假如你同时还是一个历史学家,你一定会对这片土地留下的许多历史遗迹感到兴趣。龙山里耶的新石器遗址,酉水流域的崖墓葬,沪溪的屈望村,凤凰黄丝桥古城,永顺的司王城,保靖的盘车城,溪州铜柱,沅水两岸的伏波宫,以及西起黔东铜仁亭子关,东止于古丈旦武营,绵亘360余里的边墙……,它们记录了一个残余民族,在一份长长的历史岁月中的命运。
这些历史遗迹,有的尚相当完整,有的仅留下一点残痕。日落黄昏,你试登上山顶,去搜寻凭吊边墙遗迹,已经无法想象它当年是什么样的模样了。这座始筑于明朝万历年间,高八尺、厚五尺的小“长城”,是为防范苗民“叛乱”而设的。虽经历史风雨剥蚀,如今只余一点残痕依稀可辨,但专为称颂帝王“文治武功”的正史,却留有赫然分明的记载:始于嘉庆朝征苗之役,……自湖南乾州界之木林坪起,至中营之四路口,筑围墙百数十里,以杜窜扰。其险隘处设屯堡,联以碉卡。凤凰厅境内,设堡卡碉台八百八十七座,永绥厅境内,设碉卡碉台一百三十二座,乾州厅境内,设汛碉一百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