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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中午到达咸宁的。一连等了四个小时,直到黄昏时节,终于得到通知:先住下来,等候下一步安排。
这才搬进属故宫博物馆一间空着的宿舍,房内一盏煤油灯,一摊蛇皮。
住了不到半月,阳历新年刚过,突然接到通知:“决定安排你去双溪,下午3点有车去那里,你准备一下,马上就走。”
先就不作再回北京的打算,一些必需的家具和日常生活用品都带了下来。立时要走,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折腾。终于随车到了距咸宁50余里的双溪,临时被安顿在区委一个阁楼上。楼上光线极暗,白天也得点灯;又没有床,只得在稻草窝里开铺,接着安排沈从文住进一临时打扫出来的旧猪圈里,沈从文坚决不去;旋即又改为一小学校的教室,才总算有了一个落脚之地。
小学校坐落在一座高岗上,四周没有人家,孤零零的。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沈从文的住房,是在大教室里用芦苇隔开的一间,隔壁住着故宫博物馆下来的“五七”战士。这里距张兆和住地60余里。
确如那位副馆长所说,双溪风景极美。这里原属古云梦泽湖泽地带。眼目所及,为五万余亩水田,田垅纵横交错,分割成无数面明镜,水波天光,上下辉映。远处一带山岗环列,早晚间岚气蒸腾。从学校小小窗口,早晚可见生产队牛群过身。常常是一头老牛,骨骼庞大,身后限着三五头小牛,用极其庄严的步伐在公路上走过。公路对过,是一片坟地。长夜清晨,荒草野坟之间,有碗口粗细黄喉蛇“咯咯”叫声传出。
这之前,沈从文在一个被称作“七五二高地”的地方看守菜园子。他十分称职,风雪雨晴,从不间断。虽然他将世事看得十分坦然,终不免感到孤独寂寞。也常有亲朋来信,关心到他的处境。为免除亲朋担心,他不得不在回信中强作欢愉:
在这多雨泥泞遍地的地方,他写信给我时,居然:“……这儿荷花真好,你若来……”
天晓得!我虽然也在另一个倒霉的地方,倒真想找个机会到他那儿去看一场荷花……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他的确是受到锻炼,性格上撒开了,“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派他看菜园子,“……牛比较老实,一轰就走,猪不行,狡诈之极,外像极笨,走得飞快。貌似走了,却冷不防又从身后包抄转来,……”还提到史学家唐兰先生在嘉鱼大江边码头守砖,钱钟书先生荣任管仓库钥匙工作,吴世昌先生又如何如何……每封信充满了欢乐情趣,简直令人忌妒。①
实际上,沈从文过得并不这样富有诗意。生活单调清苦不说,这里地方偏僻,几乎与世隔绝。又无书可读,在精神上,四周仿佛有望不断的高墙。雨季一来,还几乎居无宁日。
又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公路上的积水下泄,一股股黄流从房门和墙根缝隙处注入沈从文房中。头上屋瓦及墙壁裂缝处也是渐渐沥沥。不一会,屋子里已成水池。见情形不妙,沈从文赶紧穿上一双长统胶靴,撑一把雨伞,站在房间中央,望着不断加深的积水发愣,不知何以为计。幸亏10多个故宫博物馆同事,陆续赶来相助。他们盆端桶挑,从房间内挑出40多担积水,又从外面挑来10余担新土,将地面进水处——塞死。又找来几担干草,爬梁上房,将屋瓦及墙壁漏雨缝隙一一塞紧。好一阵忙碌过后,尽管头上仍点点滴滴,总算可以安身度命了。
当大家忙碌时,沈从文唯一能作的,只是撑着那把雨伞,在屋内泥水中走来走去。
就在这样的处境中,沈从文仍念念不忘那本服饰研究。虽然有关的资料和一切得用工具书早已散失无余,然而10余年沉默努力的结果,凡经手过眼的以万千计的文物,那些丝、漆、铜、玉、竹、木、牙、角,坛坛罐罐和花花朵朵,仍重叠在沈从文大脑襞褶深处。于是,就记忆所及,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应当增补的图案一一写出;又就国内文物研究始终近于空白的20多个专题,分门别类,将有关材料排队,有关材料的来源、性质、发展中的情形,不同问题间的联系及相互制约、促进的原因,凡是能想到的,一一写出草目,先搭架子,再随想随补。积以时日,身边竟积累了一大堆卡片。
寂寞中又思前想后,一些亲友的人生遭遇也一一浮现在眼前。于是,又情不自禁地为黄永玉的家世写了一篇近两万字的“楔子”……
1970年复秋之交,沈从文终于病倒了。他已经年近古稀,精神的孤寂和环境的恶劣,诱发了原本就有的心血管系统的疾病。
他病得不轻,血压高得惊人:高压250,低压150、他被送进咸宁医院治疗。
躺在病床上,沈从文身心极其衰疲,头脑却出奇地清醒冷静。他分明感到生命被病魔追逼,仿佛正向死亡线靠近。——难道就这样一病不起?人终难免一死。死并不可怕,活着或许反更艰难。然而,就这样了结一生,实在于心不甘。手头还有许多事没有了结,自己尚有责任待尽。现在自己不宜死,也不会死!
……依靠药物的治疗和意志的坚韧,沈从文奇迹般地战胜了病魔。在住院治疗40多天后,他的血压逐渐下降,并终于稳定。
10月,他康复出院,返回双溪。
久病新瘥,沈从文浸步于深秋的微阳下。对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油然而起怜悯心。想起一个月前去世的大哥沈岳霖和姐夫田真一半个世纪中对自己的支持鼓励,心境益增悲凉。死者长已矣,生者实宜百年长勤,有以自勉。
朔风摧枯草,岁暮客心生。
老骥伏枥久,千里思绝尘。
本非驰驱具,难期装备新。
只因骨格异,俗谓喜离群。
真堪托生死,杜诗寄意深。
间作腾骧梦,偶尔一嘶鸣。
万马齐喑久,闻声转相惊!
枫槭啾啾语,时久将乱群。
天时忽晴朗,蓝穹卷白云。
佳节逾重阳,高空气象清。
不怀迟暮叹,还喜长庚明。
亲朋远分离,天涯共此星;独轮车虽小,不倒永向前!①1971年初夏,刚结婚的龙朱夫妇,来到双溪探望父母,先到双溪见过父亲,再转连队看望母亲。其时正值夏收季节,新婚期间,两人又充满兴趣和热情参加干校收割油菜的劳动。为免除孩子们的担心,两位老人照例显得十分快乐。沈从文还向新婚夫妇讲述在干校亲身经历和辗转听来的笑话趣事,以及双溪的医生如何尽职尽责,办伙食的大师傅如何特别照顾自己,区公所的秘书如何自作主张,想方设法替自己弄鸡蛋、鸭蛋,自己不要,又如何展开一场拉锯战……假期已满,新婚夫妇终于要离去了。张兆和送两人上路。自己对回北京已不抱任何希望,儿子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能见面。出于天性中的亲情,在双溪那条长堤上,张兆和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
龙朱夫妇的离去,使沈从文黯然神伤。想起儿子10多年来的坎坷遭遇,如今虽说总算了却了一桩人生大事,背在身上那份沉重的政治包袱不知何时才能解脱。脚下的路正长,前面等候着他们的,还不知是怎样一份人生安排!……日子一天天过去。沈从文房间小小窗口,张有一面蛛网。刚到双溪时,网上的蜘蛛还只小豆般粗细,不知吃了多少虫子,如今居然长成拇指大小了。算算日子,到双溪已经有了一年了。眼下,沈从文寄身的这所学校正筹备开学,房舍需要腾出。经干校安排,沈从文与张兆和一道,将从双溪转移去丹江。
又是一次长距离迁徙。先乘车至武汉,再转车沿汉水上溯千里,到达丹江,沈从文夫妇被安排在一个偏僻的采石场附近的荒山沟里住了下来。
住处距丹江口只五里路远近。每天,一抬头便可遥遥望见丹江口横跨江面的那座巍巍拦河大坝的模糊身影。一到夜里,大坝上灯火烛天,景象壮丽辉煌。面对这种景观,沈从文每每触景生情,感慨不已。10年前,自己曾到这里参观,亲眼见到丹江水坝的合龙。想不到10年后,自己又迁徙到这座大坝附近,寻找自己的归宿。人生恰如茫茫大海,个人只是漂浮在大海中的一滴油。在狂涛巨澜中,这滴油不知飘向哪里,可是飘泊中又像有近于宿命的轨迹。人生命运似乎有着一种无法理喻的离奇安排。人生充满传奇,传奇中也就难免属于人的悲剧。个人只有依靠一份坦然无争的胸襟,方能抵抗人生忧患的来临。然而,这种被动的顺应终不免太过消极。但愿人类的进步能将人生的传奇部分去尽,方能恢复生命的尊严。半个世纪前,自己就怀了这份预期,半个世纪后,依然还只是这样的一场预期……沈从文住处附近,有一座火葬场。高高的烟囱直指云天。这天,沈从文与一些人结伴,去逛丹江大街。去时,见道路纵横交错,有人说:
“不好,回来时只怕会迷路。”
沈从文说:“不会迷路。只要看火葬场的烟囱。那是我们每个人的最后归宿。”
沈从文传……大智若愚
大智若愚
丹江口火葬场终于未能成为沈从文的最后归宿。1971年冬,沈从文因心脏供血不良,病情逐渐加重,身体逐渐浮肿起来,连日常行动都成了问题,终于获许返回北京。半年后,张兆和申请退休得到批准,也结束了干校生活回到北京。
沈从文经历的是一场身不由己的旋转运动。从北京至咸宁的双溪,再转丹江,到重返北京,短短两年间,前后六次搬家,大病三场,辗转数千里,就像当年置身行伍,生命颠簸于不可知的人生浪涛之中,其命运无从自主处,二者有着惊人的相似。不同的是50年前对自己的处境因理性蒙昧而不自知,50年后虽知却莫可奈何——这又并非出自对现实泯灭是非的主动顺应。他心里自有一杆秤,用以衡量来到自己身边的事事物物。
当“文化大革命”浪涌飙举,国家一切上层建筑部门发生多来诺骨牌效应的时候,对这种摧毁一切的社会现象,沈从文虽然感到这场革命真正没有中心思想,简直是一曲混乱而失章次的无主题变奏,却寄重于这一切并非全出自国家最高权力中枢的决策,而只是一场大规模群众运动,因鱼龙混杂而难免的混乱。因此,当别人信誓旦旦,要以去干校的实际行动落实“最高指示”的时候,他信以为真,虽然毫无慷慨激昂的誓言——“既然大家都去,我也去”,还不免几分无可奈何,到底还愿以老病之身,服从上面的安排。
可是,当他糊糊涂涂到了双溪,又从最初的糊涂中清醒过来,他的心里终于起了怀疑。
这怀疑并不源于个人上当受骗的感觉。同其他人相较,自己还算得上幸运。既未如老舍那样被逼投湖自尽,也未挨打致残,甚至没有遭牢狱之灾。然而,想起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眼前的事实引起沈从文严重的不安。
——让全国以千万计的知识分子和得力可靠干部,搁下工作不做,下放到农村来,使得国家许多重要部门的工作完全陷入瘫痪状态,究竟是为什么?是不是整个国家机构出了问题,才有人利用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