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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真毕业之后,找到了一个教书的工作,做了一阵,觉得没意思,想出国,有一天到美国新闻处找申请大学的资料,碰到段次英。她才二年级,但已得到一个特别偏爱貌美女学生的天主教牧师的协助,申请到了美国大学奖学金,办到了签证,即要出国了。
这一别以后一直到了美国才又见到面。不过有关她的消息,如真是时常听到的:她在第一流的大学跟第一流的汉学家读博士,又嫁了个在第一流大学教书的丈夫,而且生了个漂亮的女儿。这一切,显然增加了她的锋芒。因为那次见面,次英都不记得她了,等如真报了名字,她才哦了一声,淡淡地点了一下头,眼睛却已经在四处找寻别人了。但自从她同尚必宏亲密来往之后,次英竟同她十分友好起来,碰到时,会自动过来跟她说话。请她吃饭,这倒是第一次。
她发愣,却是因为她觉得,次英有很大的改变。老了些,是,锋芒黯淡了些,是,神情郁闷了些,是,目中无人的气焰低了些,是,都是!还加上些别的,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总之,她觉得,她不久前才看到的一朵开得五彩缤纷的玫瑰,虽然还没有完全枯萎,但已经没什么神采了。
三
段次英拿了如真的紫红色的风衣,在走廊的衣柜挂好,引她进入客厅,坐定后,她去厨房端了小圆茶盘出来,先给了如真一杯红酒,但立即说:“喔,也忘了问你要红酒还是白酒?”如真抿了一小口说:“这就好。”次英给了尚必宏他原先的半杯,为他加满,又将干酪递给如真,她摇摇头,次英这才坐下,喝了口酒。尚必宏说:“你应该坐火车来的,不至于累。”
“开惯了,不觉累。”如真说。他不会开车,不知开车的乐趣。两个小时,独行在快速公路上,开点轻音乐,开得很低,身子靠在软背垫上,双手轻撑方向盘,双臂放松,心胸放开,任意驰骋。那种解放自在的乐,是她最不愿放弃的。累?她还嫌时间太短哪!“我没有到得太晚吧?”
“没有。只怕尚教授肚子饿了。”次英说,“喝完了这杯酒就可以吃饭。”
“在家里吃?”如真说,有点惊讶。每次来曼哈顿最大的愿望是去一个好的中国餐馆吃一顿。柏斯住家还可以,惟一的缺憾是没有一个像样的中国餐馆。有时半夜醒来,想念小时候吃的家乡菜,想得连口水都流出来。她喜欢来曼哈顿,原因之一还是为了这张嘴。
“你不知道,次英的烹饪中国人圈子里是有名的。有特别的嘉宾时,她才自己下厨,是不是?”尚必宏在脆薄饼干上加了一块厚厚的布里干酪,一面将它塞进嘴里,一面对如真说,但眼睛是对着次英看的。
如真朝次英笑了笑,表示领情。心里暗忖,老天实在太不公平了趺窗阉械暮么Χ几怂桓鋈?样样好,没一样不好。事事能,没一事不能?!这样一想,如真忍不住又对她仔细打量起来。容貌在,身段在,当年那股不可一世的气焰也仍盘旋在眉宇之间,但在她看尚必宏时的一丝谄媚,以及看自己时的些许谨慎,却是以前所没有的。难道,她今天通过尚必宏,邀请她来叙旧,还有别的用意吗?为她下厨?她们毕竟没有这份交情。于是她连忙说:“那真太不敢当了。你可是个大忙人哪!”
“你还不知道,下厨做几个菜给好朋友吃,是我放松紧张的神经的良药,尚教授是知道的,”说着她站起来,“你们稍坐,我炒两个菜,就可以吃饭了。”
她一走,如真放低了声音说:“你电话里也不肯多说,到底有什么事找我?你大概不知道她的为人,她一向眼睛长在额角上,同我的交情不过泛泛。怎么好端端的要你务必把我找来?”
厨房里戚戚嚓嚓的炒菜声,加上抽风机,尚必宏知道次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所以用平常的声音说:“唉,她这个人,毛病出在太好强,处处不让人,处处得罪人。看样子她在信义的位子有点问题了,来找我。”酒已经喝完了,他却嘬着嘴,把最后一滴吸了,走到如真跟前,弯着腰,说:“找你来,是希望你看在老同学的面上,帮她一点忙。”
“我?”如真仰脸对着他,双唇张开,形成一个问号。
尚必宏有个冲动,再弯一点腰,他就可以吻到她的嘴了。但他不敢造次,却又怕自己控制不住,连忙后退一步,说:“她总要在各方面想办法,万一信义不再聘请她,她总要有个地方可去啊!”
“她在信义不是教得好好的吗?去年听说还鼓动了院长,和她一起带了学生去北京和西安,听说人民日报还报导了的。”
“是啊,是啊。她的毛病,不是欠缺办事能力,而是在于难以与人相处。唉,信义的事,说来话长……”
次英出现在客厅门口:“请来入座吧,想必把你们都饿坏了。”
在交往之前(6)
一碗热腾腾的牛尾汤在桌中央,围绕着的有四个菜,暗红油亮的苏州排骨,雪白葱绿的清蒸石斑鱼,嫩黄的韭芽,像点点落红似的番茄丁炒嫩白的虾仁。色香味俱备,连如真都身不由己地喝了一声:“哗,你真有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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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止一手!”尚必宏和了一句。
“坐,随便坐。来,你坐中间,尚教授。”
“好,好,双凤伴龙,双凤伴龙。”尚必宏说完,自我欣赏地嘿嘿笑了两声。
“来,我也没备公筷,反正是自己人。”她给他们杯子里斟了酒,三个人碰了杯,两个人谢了她,大家就不再客气地吃了起来。一顿饭,喝完了两瓶酒。除了汤锅里还剩下半碗汤,其他一切都扫空,酒醉饭饱。主人固然十分满意,客人当然格外满足。段次英把碗碟一古脑地堆在水槽里,说:“我们客厅坐,你们先去,我给你们泡最近有人送给立言的九溪十八涧的龙井。”
“我正在奇怪,今天怎么黄教授不在?”如真问。
“哼,他的宝贝女儿驾到,他还敢不在家听命?”大概是气来了,一面说,一面把灌满了水的水壶啪的一声放在炉子上,很重,几滴水溅了出来。尚必宏轻轻扯了下如真的衬衫袖子,领先去了客厅,压着声音对她说:“她的毛病,就是为人太凶悍点。对她丈夫这样,在信义也是这样,与她的同事汪疆吵得天翻地覆,终于闹到院长那儿去了。等下她会讲给你听的。”
“汪疆?他是她的同事?”如真十分吃惊地问。
记得她读大学三年级时,住在女生宿舍第三室,有一天搬来了一个新室友,她的样子穿着与别人不同。一个扁搭搭的身子,一头卷曲曲的短发,一双凹眼睛,一个翘下巴。身上的衣服全部是她自己设计,自己缝织的,紧身毛衣,撒野大裙;或是大红宽身短衫,紧身白或黑的长裤,中间露一条细腰。照说像她这样前无胸后无臀的扁身材,穿这类衣服不会好看,但穿在她身上,就是俏,俏得逼着人多看她两眼。也就是她这份俏,引起了如真对她的注意,很想接近她。
逐渐地,她们成了好朋友。有时下了课,她们去饭厅。晓彤不太爱说话,但是个好听众。如真那一阵正好失恋,需要有一个人听她发牢骚。有一天如真又约她一起去吃饭,晓彤说:“我正等你呐。今天我的男朋友汪疆要请客。知道你的口味,他要请我们去三六九,油豆腐线粉尽你吃个够。走吧。”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汪疆。如真一向心仪十分有男子气概的异性,高大点,粗犷点,不拘小节点,甚至,霸道点。过去,她交往过的,都比较阴柔。来往几次以后,如真就没兴趣了。汪疆好像也不属于这一类。他中等身量,长脸型,一双大眼睛盈着太多自以为很有感情的表情。还有那张嘴,太过丰润了点。她一看,暗自诧异晓彤会对他有兴趣……
他一面与她点头为礼,一面说:“晓彤不知和我提过多少次,你对她怎么怎么好,我早就想请请你了,今天终于把你请到。”他一开口,如真就呆了。那一口纯正圆润的北京话,那一股微带沙哑的磁低音!如果她闭上眼,光听他讲话,她会起各种幻想,做各种痴梦,而且是见不得人的痴梦。啊,怪不得,她心里想,晓彤会对他迷得这样。
晓彤平时话少,但如真一提汪疆的名字,晓彤下巴中间的凹就被醉心的笑垫平了,嘴里滔滔不休;他是法学院的毕业班。她有一次跟朋友去听京剧,他在台上唱老生。她一下子就被他迷住了。他真能唱,老生、小生、花旦,都能。而且家学渊源,他们一家人都能唱。晓彤不会,但从小是个戏迷,是她父亲熏陶的。在汪疆之前,晓彤从没交过一个男朋友,以后也没有。可是,汪疆却有一大堆女友。晓彤对如真说:“没办法。她们钉住他不放。”她倒也不在乎,因为她就是这么个潇洒的人。汪疆想必也服了她这一招,虽然他同别的女性来往,但惟有晓彤才是他的“妞儿”。
如真毕业之后,想出国而不能,晓彤说:“念了二十多年书,人生已去了三分之一,还要跑到老远,一个人孤鬼似的,再去读书,干吗呀?”
“那你打算怎么样?同汪疆结婚?”
“急什么?他还没有向我求婚呢!”
如真去中学教书,晓彤去烟酒公卖局做事,汪疆去受训。她们仍在同一城市,所以常常见面,有时在咖啡馆坐上几个小时,话题总离不开汪疆。毕竟交往有年了,如真看得出来她已陷得很深,现在只是一心一意等他回来。有几次他休假回来,没来看她,她几天吃不下饭,和如真喝咖啡时,话更少了。她原本就瘦,做了事后,一个人住,吃得马虎,人更瘦成扁扁一片。心情不好的时候,连口红都懒得擦,人就显得更憔悴了。有一次她们约好一起吃晚饭,晓彤居然带了汪疆来。那晚她穿了件乌龟领紧身套头毛衣,纯黑,一条掐腰黑裙,公主型裙裾撒开来,腰上系了条绯红宽皮带,脚上蹬了双同色高跟鞋。卷毛短发下戴了一对两粒眼泪似的荡耳环。脸上当然化了妆,下巴凹里当然盛着笑。如真这时真正体会到人要衣妆的重要性。
那晚晓彤十二分开心。下巴中间的凹拉得只剩浅浅的一线。看汪疆的眼神连如真都觉得我见犹怜。趁晓彤去洗手间时,如真问:“几时请我吃喜酒啊,汪疆?”
在交往之前(7)
“瞎,”他说,猛吸烟,“这桩事还真别扭呢。我父亲要我一受完训先出国。晓彤愿同我去,再好不过,她不愿去,我父亲说,那没有办法,前途重要,婚姻其次。”
“你自己哪?”
他避而不答,只说:“我母亲哪,压根儿就不怎么喜欢小沈,人那么瘦,肯定有什么毛病。她老人家,可难缠哪!”
“你自己呢,你想出国吗?”
“谁不想出国?出去喝口洋水,回来找事也容易点。我们班上的,全在办。我当然也想出去看看。小沈有时真固执,希望你多劝劝她。”
如真怕晓彤回来,连忙说:“要不你们先订个婚,也好让她安心。你看她最近瘦的!还不是担心……”
这是如真最后一次在台湾见到汪疆。那次谈话之后,第二年,如真办成出国,走前约晓彤出来吃饭。她的神色十分忧郁,如真反而不敢问她有关汪疆的事了。临分手,如真再三嘱咐:“你答应我,我们不要失去联络。我是个喜欢写信的人,我的信,你一定要回,你答应我?”见她踌躇,她叮嘱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