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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穆却低头,恭敬非常:“多谢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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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楼湛外出办事彻夜未回。英桓子走后,晋穆一如既往地连夜挑灯揣摩剑法,遇到不懂的问题便去请教他那个名满天下的师父。
英蒙子捧着书卷、拧着眉毛细看了许久,然后侧头看着晋穆,满脸茫然:“你要问什么?”
晋穆脸色一黑:“师父!”
英蒙子抖着手卷起书简,塞回晋穆怀里,干笑几声:“乖徒儿,为师不会武功啊。”
“你不会武功?”晋穆一怔,旋即恼道,“你不会武功,怎么不早说?”
“早说了如何?”
早说就不拜你为师了!晋穆咬牙,顿觉上当受骗,气得浑身发抖。
他正是因为技不如人才有此一劫,死里逃生的他,是那么明白怎样去保护自己、让自己好好活着的重要。故而对于英蒙子平日所授的谋略策论而言,他反倒更喜欢和聂荆在一处切磋武功。英蒙子的名声他纵使偏处深宫一隅也听说过,初听他就是世人奉为神人般尊敬的英蒙子时,他自是毫不犹豫地便答应拜师。在他的心中,这个连父王提及都动容不已的名士一定是无所不能的大罗神仙,当然,就算是妖魔鬼怪他也不惧。他只想着英蒙子的传奇,却从未料到英蒙子原不过就是一个不懂武功的凡人。
英蒙子何尝不知他心中所想,他起身揉了揉晋穆僵硬如冰石的脸庞,叹息道:“为师虽不懂武功,但我会教你比武功更有用的东西。总有一日你会发现,对于你将来的命运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晋穆沉着脸不吭声,面庞却在英蒙子的掌下渐渐有了温度。英蒙子笑了笑,又柔声哄道:“你放心,你此生肯定不止我一个师父。教你武功的那个人,距离武城大概也不远了。他的武功和你师叔不相上下,有他教你,今后就再没人敢欺负你了。”
晋穆再难毫不保留地立刻相信他的话,只轻轻哼了一声,垂手握紧了那卷剑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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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楼湛回到府中,未曾休息便将晋穆带去帝丘山下驰马。雪白得毫无杂色的小马驹漂亮是漂亮,可惜性烈暴躁。楼湛眯着眼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懒懒地看晋穆在白马上颠伏危危,仿佛毫不关心。
春日光灿,草原苍野上晋穆紧拽着缰绳,双腿紧夹马腹,一个高喝提缰拍马,奔驰到楼湛面前。他满脸是汗,白皙的肌肤绽出朝霞般的红润,兴高采烈地叫喊:“阿公,这就是你给穆儿的生辰礼物?多谢阿公送神驹!”白马通灵,自被驯服后便耷拉脑袋任晋穆抚摸,一旦行起,却奔腾如雷电。
楼湛苍老的容颜微微放缓,唇边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笑过之后,他却又摇头,道:“这还不是礼物。”
正在理着白马鬃毛的晋穆闻言怔住,失望:“这马不是给孩儿的?”
“区区一马算什么?”楼湛大笑,仰首望天,“男儿傲视天下,麾下风烟纵横数万里,岂是一马能及?阿公送你的,是它!”
他伸手指着青天。晋穆抬起头。
苍穹之下,一只雄鹰搏击长空,翱翔凌云,吟啸九霄。
晋穆不解,呢喃道:“阿公?”
楼湛扣指唇边吹出一个响亮的口哨,雄鹰闻声遨游徘旋,展翅之时它环顾四合,帝王般的骄傲引得四面八方跟随而来数千道灰影流线,一同停落草地上。
晋穆目瞪口呆。
楼湛收了口哨,淡淡然道:“青州楼氏族徽苍鹰,穆儿你想必是知道的。阿公虽解甲多年,但楼氏为将为侯百余年,一族的雄风并未随之消散。这每一只鹰的背后皆有一个楼氏族人,楼氏族人骁勇善战,每个男儿都可以一当十。阿公之前出去办事,便是为你重整黑鹰骑。”言罢,他将捏在手心许久,已然滚滚发烫的玄铁令箭交到晋穆面前,肃然道:“楼氏后人,晋穆接令。”
晋穆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楼湛马前,双手举起接过玄铁令箭。
楼湛俯身拉起他,微笑道:“孩子,从此之后,世上无人再敢欺负你了。”
晋穆起身,脸色平静,并没有楼湛想象中的激动无措。他望着手里的令箭,再转身看着落地似厚重的乌云般密布的苍鹰,朗朗双眸映照天上骄阳,湛出烈焰一般的夺目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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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是楼湛第一次陪着外孙过生辰。而晋穆的生辰之日,却又是楼乔的忌日。祖孙二人连带英蒙子谁也没有大过热闹的心情,只在花厅里闲聊喝酒。晚至亥时,眼看晋穆生辰即过,英蒙子打着呵欠推脱劳累先回了客居,楼湛正要和晋穆再叮咛几句时,门外侍从却匆匆送来一枚玉佩,说玉佩的主人于府外侯见。
晋穆瞧见那玉佩,脸色白了白,撇过头望着楼湛。
楼湛仿佛一点也不奇怪玉佩主人的到来,只目色一闪,瞧了眼晋穆,沉吟片刻,轻声问道:“你愿不愿见他?”
那人为何来武城,晋穆不知。但今日是他的生辰,往年此日他都是心心念念,满怀希望地站在自己的宫殿门口企图让那个身处在远处灯火辉煌的前殿的人偶尔来看他一眼,却每每等了一整夜,直到星落晓白,他谁也瞧不见,唯剩下满心透凉,一身风寒。
晋穆唇边颤了颤,手握紧成拳,轻轻点了点头。
楼湛让侍从请客人入府,打发所有下人离开。不多时,那人的身影便出现在厅外,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脸戴鬼面、衣袍蛇纹、背负长弓铁箭的神秘人。
“楼将军。”那人含笑入厅,对着楼湛揖手弯腰。
楼湛冷冷一哼,瞥目不理。
那人并不介意,只又转头,收起脸上的笑容,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旁自从见到他到来便愣愣发呆的晋穆。
“父……父王……”晋穆低声唤着,上前欲下跪。
晋襄托起他的手臂,明显感到那个孩子的瑟瑟颤微。他恍然有悟,好似自这个孩子出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碰到他。
“身上的伤好些了吗?”晋襄轻轻揉了揉晋穆的背,柔声问。
晋穆的背在他的碰触下微微发抖,他的心却在此刻流过了一股从未出现的暖流。暖流乍到,让他猝不及防地觉得感动,热气晕罩双眸,他只觉自己看着眼前明黄衣袍的男子——这个世上和他关系最亲却又最远的男子,视线渐渐模糊。
他努力镇定着,答道:“回父王,儿臣伤已好了。”
晋襄面容宛有所动,却不再说话。楼湛在一旁看着,怅然叹了口气。
晋襄转而又对楼湛行礼:“楼将军,我想将穆儿接回安城――”
“接回去,再半死不活地送回来,还是索性又送个死了的回来?”楼湛望着花厅之侧楼乔的灵位,阴沉沉地笑,嘴里毫不客气地嗤然嘲讽,目光黑得吓人,“晋襄小子,你给我听着,我-不-答-应!”
晋襄并不生气,只道:“今后我必照顾好他。”
楼湛腾地站起,拉过晋穆护在身后,高喝如雷:“不行!”
晋襄略皱了下眉,他身后的神秘剑士闪身挡过来,怒视楼湛,目锋犀利残毒,衬着一张骇人恐怖的鬼面,分外狰狞。
楼湛冷笑:“鬼客侯离,不要以为我会怕了你!”
侯离眸间锋芒愈盛。他背上的箭隐隐跃动,发出铮吟之声。
晋襄咳嗽一声,淡淡道:“先生回来。莫要对楼将军无礼。”他转身走至晋穆身旁,看了他许久,方轻声问道:“穆儿,可愿随父王回宫?”
晋穆脑中骤然迷糊不已。父王今日能来看他,能如此柔声对他说话,还这么关心着自己让自己随他一起走,他心中欢跃不已。但一想起背后的伤,所有的激情便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下来,依旧能让他自头凉到脚。
他知道,他此刻回去,还没有足够的心计和手段可以与宫里的那个女人抗衡。而且有了父王的垂青,他的危险将更大。
他心中思量许久,最终装作惋惜道:“可是儿臣近日刚拜了一个老师,答应随他身旁修学三年……”
“老师?”
“嗯,”晋穆点头,坦诚道,“是英蒙子。”
晋襄抿了抿唇,神色还是淡漠的。他“哦”了一声,侧首去瞧厅间摇曳不止的灯火时,一抹细微的笑意浮上了唇角。
“侯离先生,你也在此留下,教穆儿武功吧。”
侯离冷冷不语,只目光一垂,定定落在晋穆脸上。
晋穆眨眼,突然想起前几日英蒙子的话,心猛地一阵急跳。
晋襄又对楼湛行了一礼,而后未再多说,转身离去:“记得三年后,带他回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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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盛秋败,冬雪春阳,晋穆习谋、习武、习兵法,孜孜不倦,进展神速。三年未满,最后一年的初冬,楚梁大战后,梁王僖候为求国安,质世子汶君于晋,质公子湑君于齐,质公子伏君于夏,以期三国合力助其抵抗楚国的嚣张。三公子入三国本不干避世在武城楼府诸人的事,只是英蒙子听闻了此消息却一反往常的淡定洒脱,急辞了楼湛离去,与晋穆约定一年后相见安城。
三年后的晋穆,已是十四岁的俊美少年。这年上巳刚过,安城又有金衣剑使奉命传诏密信,让晋穆回安城。
楼湛遣散满府仆从和侯离一起护送晋穆北去安城,途间晋穆讨了侯离的鬼面覆于脸上。楼湛明白他的心思,捋须一笑暗暗赞叹。
侯离不明所以,几次三番的憋忍下终是不耐地问出口:“你长得好好地,戴这丑脸作甚么?”
晋穆笑道:“师父成日戴它,也觉得丑麽?如此更好,旁人看着怕更觉得我丑了。”
侯离皱皱眉。
晋穆又解释道:“我丑一点,若能换到朝廷的安稳,减低旁人的忌讳。这也不算什么委屈啊。师父,您说是不是?”
侯离不再吭声,他的神思已飘至昔日那人站在绝顶之上对他说过的话,仿佛那人也是像晋穆这般大的时候,对他笑道――“晋国储君尊长,尊贤,尊美。二哥、三哥、五哥他们虽长我,贤却不及我,美更不及我。侯离先生,你觉得襄可真的只是那条深潭里不见天日的潜龙?”
劝说自己出塞北的那个时候,那人是多么地意气风发、神采灼灼如利剑冲霄,让人见之心情激荡,可惜如今――
侯离想起那人将近支离破碎的病体,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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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穆还朝,宫廷震惊。晋襄确认公子穆的身份后,不无遗憾地对外宣称:“公子穆流落民间时容貌遭毁,丑而陋人,故朝上朝下皆覆面具”。
诸人唏嘘感叹,却无人再提出质疑。
晋襄子嗣单薄,仅二子一女。公子穆既然归来,自是要尽为子为臣的本分帮忙处理朝政。晋襄让晋穆跟随上大夫狐之鉴和丞相晏仲处理国事。公子少而聪慧,勤勉通达,不出时日便成了丞相和上大夫的得力帮手。朝臣赞誉有加,渐渐地,无人再在那张丑陋的鬼面之前显示出一丁点的嗤然和不屑,而是躬身敬仰,满心叹服。
这年初秋,中秋之前晋襄派使臣前往东齐和西夏,递交国书。国书上写邀两国君王与各国诸公子于九月前去晋南边境的城池帝丘狩猎。名曰狩猎,实际是为了商讨与齐夏在边境通商互市的事。齐庄公和夏宣公自是欣然而允,携带各自的公子齐聚帝丘行宫。
三王议事,诸公子纵马帝丘上下,行狩猎物。
晋穆随意捕了几只猎物,打发随从带下去后,眼见四周烟尘漫天,黄沙飞扬,满苍原皆是胡乱飞驰的骏马,顿觉无趣之至。他正要驾马远离人群,忽见前方也有个悠然骑马、神姿懒散得仿佛毫不在意打猎一事的紫衣少年。
晋穆瞥眼看见那个少年,微微一愣。
聂荆?!他怎会在此处?
晋穆又喜又惊,忙驰马靠过去。
紫衣少年斜睨了凤眸,满目光华流转魅惑。他对着晋穆扬眉一笑,懒洋洋地拿起挂在马鞍处的弓弦,满弓,利箭离弦,直朝晋穆射去。
他看起来并未使劲的拉弓,那箭却